我連忙擺手:“高太守言重了,我不過一閒散大夫,安敢居功?全賴楊相國運籌帷幄,高將軍居中策應,更有如高太守這般務實的父母官在地方竭力推行,方有今日之效。”
一番相互吹捧的官場話後,我見時機成熟,從袖中取出高力士所贈的那個錦囊,小心地抽出裡麵那張折疊整齊、紙質已然有些發黃的地契,雙手遞給高衛:“高太守,還有一事相煩。
這是臨行前,高將軍所贈的一處茶園地契,位於湖州。我等初來乍到,路徑不熟,不知可否勞煩太守大人,遣一熟悉路徑的屬吏,引我等前去一觀?”
高衛接過地契,展開仔細看了看位置和範圍,眼中掠過一絲了然和羨慕,隨即爽朗笑道:“此乃小事!高將軍厚贈,此園定非凡品!”他當即喚來一名精乾的中年書吏,“趙錄事,你即刻帶路,引李大夫、李夫人和陸先生前往此處茶園。務必小心伺候!”
“多謝高太守!”我們三人起身道謝。
“李大夫客氣了!待茶園諸事理順,本官定要前去你那念蘭軒討一杯新茶嘗嘗鮮!”高衛笑著將我們送出花廳。
辭彆了高太守,在趙錄事的引導下,馬車再次啟程,出了烏程,沿著一條不甚寬闊但還算平整的官道向西南方向行去。道路兩旁是典型的江南初春景象,田野裡冬小麥已返青,綠意盎然,間或有幾片金黃的油菜花點綴其間,遠處村落掩映在疏朗的竹林與水泊之間,白牆黑瓦,炊煙嫋嫋,一派寧靜祥和。
約莫半個時辰後,馬車駛離官道,拐上一條蜿蜒向上的坡路。路麵變得有些顛簸,但視野卻陡然開闊。趙錄事在車轅上指著前方一處緩坡:“李大夫,夫人,陸先生,前麵那一片,便是了!”
我們紛紛掀開車簾向外望去。
隻見前方一座坡度舒緩、宛如巨大綠色屏風的山坡上,層疊的綠意如同精心織就的錦緞,從山腳一直鋪展到半山腰!那綠意並非單一,而是由無數深淺不一、濃淡有致的綠色色塊拚接而成。
靠近山腳處,茶樹明顯較為低矮,行列整齊,顯然是近年新植的;越往高處,茶樹便愈發高大虯勁,枝乾上覆蓋著厚厚的苔蘚,顯露出歲月的痕跡。時值初春,正是茶樹萌發新芽的時節,放眼望去,整片山坡都籠罩在一片朦朧、充滿生機的嫩綠色光暈之中,仿佛籠罩著一層流動的薄霧。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泥土、草木嫩芽和淡淡茶香的獨特氣息,清新得直沁心脾。
“好!好一片茶園!”一聲激動到幾乎變調的讚歎猛地在我身邊炸響。
隻見陸羽不知何時已半個身子探出了車窗,一手死死抓著窗框,另一隻手激動地指著那連綿起伏的茶坡,臉色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原本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發髻都被風吹得散亂了幾縷。
他雙眼放光,死死盯著那滿山的翠色,嘴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整個人激動得如同發現了稀世珍寶的孩童,又像是酒徒看到了絕世佳釀。
馬車剛在坡下一片較為平坦的空地停穩,陸羽便第一個跳了下去,動作快得與他平日裡書呆子的形象判若兩人。他甚至顧不上和我們招呼,也顧不上什麼斯文儀態,撩起袍角,深一腳淺一腳地就朝著那片綠色的海洋奔了過去!那背影,充滿了朝聖般的虔誠與狂熱。
我和李冶相視無奈一笑,也隻得下車跟上。趙錄事和車夫留在原地等候。
走近了,更能感受到這片茶園的規模與氣勢。依著山勢開墾出的梯田層層疊疊,一望無際,怕是不下千畝之廣!陽光毫無遮攔地灑滿整個向陽坡麵,每一片沐浴在光中的嫩葉都閃爍著晶瑩剔透的光澤,仿佛無數細小的翡翠。微風拂過,整片茶坡都泛起柔和的綠色漣漪,發出沙沙的低語。
陸羽早已衝到了一片樹齡最老、枝葉最虯結的茶樹叢中。他此刻正半跪在一株主乾足有碗口粗的老茶樹前,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它粗糙、布滿青苔的樹皮,那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情人的臉頰。他湊近了,深深嗅著茶樹新芽散發出的清冽氣息,臉上露出近乎迷醉的神情。
“妙!妙極!向陽緩坡,土質鬆軟微酸,富含腐殖,雲霧滋潤,活水環流…得天獨厚!得天獨厚啊!”他喃喃自語,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他猛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掃視著整片山坡,手臂在空中揮舞著,仿佛一位即將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
“這裡!此處地勢稍平,當建一處製茶工坊!青磚黛瓦,需得寬敞通風,分設攤晾、殺青、揉撚、乾燥諸區!引活水入坊,建水碓水磨,以水力驅動揉撚之器,省卻人力,更增茶質均勻!”他指著一片靠近山澗的平地,唾沫橫飛,語速快得像連珠炮。
“那邊!沿那道溪流而上,需架設數座小橋,不必華麗,竹木即可,取‘曲徑通幽’之意!溪畔遍植蘭草、菖蒲,取其清雅之氣,以潤茶香!”他轉向另一側潺潺流過的清澈山溪,手臂劃出優美的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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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此處!山腰背風向陽之地,當建幾間精舍!不必雕梁畫棟,竹籬茅舍足矣!為采茶、製茶師傅歇腳之用,亦可為品茗清談之所!推窗即見千畝翠色,開門便是茶香盈袖!快哉!快哉!”他指向半山腰一處視野開闊的平台,激動得直拍大腿。
“茶樹亦需調整!老樹固佳,然新株亦不可廢!當引進顧渚紫筍、陽羨雪芽、睦州鳩坑諸良種,分區域試植,觀其水土服否!采茶時節,需招募心靈手巧之婦人少女,以‘提手采’之法,一芽一葉,務求精純!製茶工藝,當循古法而重火候,殺青要透,揉撚要勻,乾燥要慢…”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狂想世界裡,手舞足蹈,口若懸河,從茶園規劃說到品種引進,從采茶標準講到製茶工藝,又從水源利用扯到人員管理…滔滔不絕,激情澎湃,仿佛眼前已不是一片待開發的茶園,而是一個由他親手締造、完美運行的茶之王國。
我和李冶站在幾步之外,看著他旁若無人、指點江山的癲狂模樣,仿佛在看一出精彩絕倫的單人表演。初春微涼的山風拂過,帶來陣陣清新的茶香,也送來陸羽那抑揚頓挫、充滿激情的規劃藍圖。
李冶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額角,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她對我使了個眼色,那眼神分明在說:看吧,我就知道會這樣。
她從隨身的錦囊裡取出一個沉甸甸的、繡著纏枝蓮紋的銀絲錢袋,走到依舊沉浸在自己宏偉藍圖裡、對著空氣指指點點的陸羽身後,伸出手,將那錢袋不由分說地塞進了他因為激動而揮舞著的手中。
正說到“需建三座焙茶窯,以鬆枝文火慢焙…”的陸羽,聲音戛然而止。他有些茫然地低下頭,看著手裡突然多出來的、頗有分量的錢袋,又困惑地抬頭看向李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