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宮·太液池畔
“聖人!聖人!喜報!喜報啊——!”
高力士略微急促又明顯帶著昂揚的聲音在水殿外的白玉階上響起,穿透太液池氤氳的晨霧。他幾乎是健步如飛地跨進殿門,手裡捧著的不是尋常奏章,而是一大卷幾乎有兒臂粗細、卷軸兩端裹著明黃錦緞的厚重文書。他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沉靜謹慎,眉飛色舞,每一步都帶著一股風發意氣!
唐玄宗李隆基正倚在臨水的窗邊憑欄,一身輕便道袍,手裡撚著一串晶瑩的玉珠,目光落在池麵一對優雅遊弋的白鷺上,神色平靜。聽到高力士的聲音,他隻是微微偏頭,眼中波瀾不驚。
高力士幾步趕到禦座前,罕見地沒有下跪,而是躬身將那個巨大卷軸高高舉起,動作沉穩有力:“陛下!新政!成了!”他聲音因激動而微顫,卻字字洪亮,清晰回蕩在水殿雕梁之間,“二十餘日!雷霆之下,雲消霧散!地方新報如雪片飛來!無一道、無一州再敢拖延推諉!那堆積如山的彈劾狀紙……都成了燒炕的廢紙灰!”他頓了頓,臉上綻放出絕對真摯、毫無作偽的欣喜笑容,“方才城外官道旁奏來的百姓情景,老奴隔得遠都聽到了!老漢涕淚俱下,念的是新法之善!驛卒催馬疾報,懷揣的是萬頃良田重歸朝廷的捷報!陛下!這大唐的氣象,活了!徹底煥然一新了!”
他頓了頓,聲音稍稍平穩,卻更加篤定有力,帶著一種無可置疑的力量:“新政既成,根基已固!天下歸心!陛下……該回朝了!”
玄宗撚動玉珠的手指終於停了下來。那平靜如水的眸光深處,仿佛被這兩聲“成了”、“活了”投入兩顆石子,漾開一圈深沉難言的漣漪。他沒有看那巨卷奏報,目光依舊落在窗外太液池那對悠遊的白鷺身上。嘴角卻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
那笑容極其平靜,溫和,如同被太液池清晨水汽浸潤過的玉石,甚至帶著一絲久坐後的慵懶恬淡。沒有驚訝,沒有狂喜,更沒有絲毫的意外。仿佛一個高踞垂堂的釣者,終於看到被投入深潭的巨餌引動了整個沉寂的水麵,吞下了他早已預見、也耐心等待已久的那條大魚。一切儘在掌握,一切……理所當然。
“哦?成了?”他淡淡開口,聲音平和舒緩,如同輕歎,“那便……回吧。”
楊國忠不停地講述了半個時辰。說完,這位當朝右相,幾乎整個人都陷在那張寬闊得能跑馬的紫檀木書案後。他低垂著頭顱,鬢角的銀絲在跳躍的燭光下閃著疲憊的微光,寬大的緋色官袍被硬生生繃出了幾道褶皺,勒出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奸相此刻正義的疲憊。
良久,待他那喘息的鐵砧之聲稍稍平息,我才緩步上前,隔著那仿佛橫亙著千軍萬馬的書案開口,聲音刻意放得沉而穩,力求每個字都像沉穩的秤砣:“義父勞苦功高,新政初捷,皆仰賴義父夙夜匪懈,獨擋激流。”我說的都是真實的心裡話,誰能想到楊國忠會如此愛國愛民?
楊國忠的臉上露出笑容,那婆娑的眼睛有些讓人心疼,“東家,謝謝你讓老奴一朝醒悟啊!這新政的功勞應該是東家您的,我隻是做了一個宰相該做的事。而且老奴曾經……”
“義父說什麼呢!不要叫我東家,也不要自稱老奴了可好?你是真正的賢相,真真…真正…”不等楊國忠說完,我便打斷了他。
我話鋒有意一轉,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他案頭那堆疊得堪比城牆的卷牘山丘,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關懷和即將轉折的刻意停頓:“眼下……有一樁私事,欲請義父費心。”重點強調了“私事”二字。給這架隻剩下半管油的政務機器,添上一勺名叫“生活氣”的潤滑油。
楊國忠的眼皮終於掙紮了一下,似有些費力地掀開一條縫隙。目光落在我臉上,混沌了片刻。嗓子像是被砂紙磨過,發出喑啞的破鑼音:“子遊說就是,萬死不辭!”那聲音裡的疲憊濃得化不開,但是那種堅定的意誌卻鏗鏘有力。
我帶著一種近乎托付身家性命的肅穆。輕輕吐出兩個早已在唇齒間徘徊了千萬次的字眼:“季蘭。”聲音裡自然而然地滲入了莊重的暖意,同時目光越過肩頭,穿透書房虛掩的門,投向了靜靜候在暖閣中的那抹清麗白影。
暖閣那邊,李冶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似乎在研究那枚粗糙銀戒上的每一個刻痕。聽到名字被如此鄭重其事地提起,她微微一怔,下意識地抬起頭望過來,那雙金色的眼眸隔著門縫,正好對上我的視線。燭光映在她清澈的眸底,一瞬間漾起點點水光,仿佛融化了一池秋水,又像是星辰墜入了金色的湖泊,璀璨而動人。她大約是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臉頰飛上一抹不易察覺的紅暈,連帶著那幾根垂落在鬢邊的銀發絲都顯得格外柔軟。
我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到楊國忠身上,眼神堅定而誠懇:“季蘭於我,生死相隨,萬金不易。”每一個字都敲在寂靜裡,清晰無比。“然我二人皆是飄萍之身,無父無母無宗親高堂可依。”說到此處,我心頭也泛起一絲微澀,“昔日烏程城外一場暖燭簡禮,不過是天地為證的倉促之約,”我頓了頓,讓“倉促之約”四個字在空氣中微微回蕩,透出真切的遺憾,“於心有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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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話,我每一個字都刻意放緩,力求清晰地送入對方那被案牘和困頓堵塞的耳朵,同時,也敲在了暖閣裡那個正屏息凝神豎著小耳朵傾聽的人心上。我能想象李冶此刻攥著我之前衣袖的手指,一定悄然收緊了,她的心,怕是也提到了嗓子眼。
“大丈夫行事,當光明堂皇!”我聲調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季蘭她,”我再次停頓,這一次,我側轉身,目光完全投向暖閣門口。李冶果然正倚在門框邊,仰著那張清麗絕倫的臉龐望著我。眼眶微紅,那抹紅暈比晚霞更動人,她貝齒輕咬著下唇內側,似乎想把那一絲哽咽、那一份巨大的感動與期待,都用力地、固執地抿回去。金眸裡蓄滿了水光,卻倔強地睜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迎視著我,仿佛在無聲地確認——她就在這裡,她一直都在,等著我的每一個字。
心臟像是被這眼神溫柔地撞了一下。我深吸口氣,麵對著她,也對著整個長安城無形的目光,擲地有聲地宣告:“當得起一場天下皆知的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我一個一個,清晰地念出這些充滿儀式感和鄭重承諾的字眼,仿佛在用音符編織一個莊嚴的誓約,“諸禮不缺!一個都不能少!”我的音量陡增,帶著無與倫比的決心和少年人的意氣風發:“我要讓整個長安城,都聽見我與季蘭結為夫婦的鐘鼓禮樂!!”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燭火搖曳、壓抑沉悶的書房裡如同驚雷炸響,回音嗡嗡地撞在書架的典籍和沉重的官印上,甚至震得桌角一疊搖搖欲墜的案卷輕輕滑落了最上麵的一頁。
暖閣那邊,清晰可聞地傳來一聲小小的、沒捂住的吸氣聲,充滿了驚喜和悸動。
而書案後的景象更是出乎意料!楊國忠那雙原本黯淡渾濁、被永無休止的新政撕扯得疲憊不堪、幾乎隻剩下灰燼的死魚眼深處,仿佛真的被我投入了一塊燒得通紅的熾炭!“哧啦——”一聲,猛地跳躍起一點精光!
那光芒極其複雜!
首先是一種巨大茫然過後的釋然——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意想不到的、甚至有點不合時宜的稻草?原來不是新麻煩,是辦喜事?!
接著,是一種幾乎被遺忘的、人性深處的暖意和慈祥悄然滲出——像是凍硬的土地裂開縫,露出底下一點溫熱的濕意?
更絕的,是其中混雜了難以抑製的、屬於權相本能的興奮!那種“有大事讓我主持”、“有排場讓我操辦”、“又有機會展示我相國府威儀和我的掌控力了”的、屬於頂級官僚的本能興奮,瞬間壓倒了疲憊!
他那隻沾著墨汙、指關節略有些粗大的食指,此刻不再是書寫批複的沉重印章,而是仿佛被無形的鼓點敲醒。它猛地抬起,完全是無意識地,卻又帶著一股狠勁,“咚!”地一下重重叩擊在桌案那堅硬的包邊紫檀木上!
“嗒!”
那一聲脆響,在剛剛被我的宣言衝擊過的壓抑寂靜裡,異常清晰、突兀、又帶著一種破冰般的決斷!
“好!……好!好!”幾乎是在叩擊聲落下的瞬間,三個“好”字,如同滾熱的炮彈,從他那剛剛還沙啞乾澀的喉嚨裡衝了出來!音量不高,甚至帶著點氣息不穩,卻透著一股沉船拋下了最後的壓艙石、塵埃落定般的肯定!
奇跡發生了!
眼底那點精光被迅速點燃、擴大、燃燒!瞬間蔓延,如同燎原之火,徹底壓下了那份狂躁過後的、行將就木般的灰敗!連帶著他那張被無休止的利益算計、派係傾軋和政務漩渦啃噬得幾乎隻剩下死氣的臉上,竟如同枯木逢見一夜春雨般,硬生生地、掙紮著擠出了一絲銳利的光彩!——那是一種老謀深算重燃鬥誌的光芒!
他那深陷眼窩下的黑眼圈依舊如同國寶熊貓,濃重得嚇人,但方才那種下一秒就要咽氣的頹唐一掃而空至少暫時性地)。他猛地吸了口氣,挺直了那深陷在厚重錦墊中的脊背。雖然動作還帶著一絲筋骨僵硬的滯澀感,但那份屬於右相公卿的威勢和掌控力,瞬間回歸了!
更顯著的變化是他那習慣性敲擊桌麵的指尖。節奏立刻變得清晰、篤定、富有力量感!“嗒、嗒、嗒……”不再是散漫無力的抽搐,而像是將軍在沙盤上精確點兵,又像是樂師敲響了定音的鼓槌!每一擊都落在了點上,仿佛在為這件突如其來的“喜事”定下基調——必須宏亮!必須張揚!
“子遊此言,正合我心!”他的聲音陡然清亮了不少,那種剛剛還瀕臨斷片的迷糊感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流暢、自信,甚至帶著點長輩“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的傲然。他揮了揮手,動作幅度不大,卻帶著一種將整個長安城都納入規劃圖的霸氣。“相國府的門庭舊勳,縱不足為人道,”他捋了捋胡子,臉上露出一絲假假的自謙,但那股得意藏都藏不住,“可這京城勳貴圈裡的規矩門道,三書六禮每一步的關節竅門,”他猛地睜大眼睛,眼中閃爍著精明的算計之光,“老夫閉著眼也掰得清!門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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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說越興奮,語速加快,仿佛早已在腦海中搭建好了整個流程:
“納采問名的帖子怎麼寫?用什麼紙?熏什麼香?遣誰去送?用府裡頂配的銅箔灑金箋!熏玉真觀特供的清梅香!派阿東帶四個穿新衣的家丁去!陣仗擺足!讓那些看門狗知道,這是相國府、玉真觀連署的大帖!”
“納征的聘禮怎麼擺?”他眼睛微眯,像是在審視無形的禮單,“玉帛牲醴必不可少!更要顯出新意和大氣!”他猛地一拍大腿,“就用你那蘭香坊最新出的美酒!一百零八壇!壇壇貼金!再配上念蘭軒頂級‘雪頂含翠’一百零八罐!用檀木描金盒裝!最後——”他得意地揚眉,“從我的私庫裡,挑十二匹最新貢上的西域纏金線錦緞!金燦燦亮瞎人眼!既顯富又不逾矩!這叫‘有裡有麵兒’!回頭你去姑姑指楊玉環)那兒我再去討點內庫的好東西塞進去!包準體麵!”
我心道:得,這聘禮規格,怕是要驚動聖上親自過目了。不過也好,越風光,季蘭越有麵子。
“吉期怎麼算?”楊國忠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指點江山、與人鬥其樂無窮的狡黠,“這事兒學問大了!得找司天台真正會看天盤、懂人情的老家夥私下裡精算!”他手指點點桌麵,像在敲打潛在的反對者。“既要避開太上玄元皇帝李耳)的忌日,又要躲開太子那派最喜歡搞祭天的晦氣日子,最好還彆撞上什麼禦史台老夫子家裡娶媳婦的破事兒!讓他們心裡膈應,嘴上還得巴巴地來賀喜!”
說到此處,他那被血絲包裹的眼珠驀地一轉,精光再次鎖定暖閣門口的李冶!
這回,目光不再是慣常的審視或衡量價值,竟難得的溫和裡透出一絲長輩般的、帶著點新奇和“家有喜事”的打量!這眼神從楊國忠眼裡出現,簡直堪比太陽打西邊出來,或者高力士突然宣稱愛吃臭豆腐一樣具有曆史意義雖然他也真吃過,被陛下硬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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