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聲音抑揚頓挫,表情豐富得可以去梨園客串,話裡話外把自己踩到塵土裡,把安祿山捧到九霄雲外。心底卻在狂罵:這老王八蛋,鼻子比狗還靈!這虎皮還沒焐熱乎就開始戳洞放風!
嚴莊端坐在陰影裡,靜靜地聽著我“聲情並茂”的表白,臉上那點浮著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卻更顯得琢磨不透。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認可,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如同一個寬厚長者看著急於辯白的毛頭小子:“嗬嗬……李大夫過謙了。安帥聞聽朝廷如此重視三鎮邊務,定當……深感欣慰。”那“欣慰”二字,從他嘴裡吐出來,怎麼聽都像是裹著毒藥的蜜糖。
車廂門簾無聲地重新落下。
我保持著“感激涕零”的微笑,直到車門完全隔絕了視線,才猛地轉身,臉上笑容秒收,像戴麵具戴抽筋了似的,飛快地搓了把臉。這官場真不是人混的!心裡罵著娘,還得對著殺父仇人笑得跟見了親爹似的!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煩躁,再不猶豫,掀起青布馬車的車簾,一貓腰鑽了進去。
車廂內,月娥已經安坐在對麵門側。我剛坐穩,阿東便揚起鞭杆,我們這略顯寒酸的小車隊終於融入了前方那鋼鐵洪流般的龐大隊列,裹挾在震耳欲聾的鐵蹄轟鳴和漫天黃塵之中,奔向北疆未知的陰霾。
車輪滾滾,煙塵蔽日。接下來的七八天行程,簡直是一場與顛簸、風沙和嚴莊那堪比精確計算過的“行軍表”的漫長搏鬥。每日卯時拔營,幾無喘息,連打尖歇息的驛站都像是流水線上設定好的停泊點,時間掐得分秒不差。我骨頭快被顛散架了,精神也在這無處不在的監視和壓迫下疲憊不堪。
這天傍晚,夕陽將天際染成一匹破碎的綢緞,殘存的一點暖意迅速被凜冽北風卷走。探馬來報,終於能在一個名為“清水驛”的大驛站歇腳。聽到這驛站名字,連拉車的馬都仿佛歡快地打了個響鼻——終於能喝口水了!
驛站比之前落腳的那些寬敞不少。我們車馬剛進院,阿東的身影便如泥鰍般混入暮色不見蹤跡。
嚴莊也在護衛簇擁下,從那移動堡壘裡下來。他站在車轅旁,罕見地沒有立刻離開,反而抬手拂了拂沾染了旅途風塵的寬大衣袖,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精準地落在我身上。那張刻板的臉似乎被晚風吹得柔軟了一絲,眼底帶著長途跋涉後的倦意,竟主動開口:“李大夫,連日奔波,風塵仆仆。此地驛卒言,其廚子一手燉羊肉尚可,亦有新開的‘燒春’。今夜若無他事,同席共飲,權作途中解乏,如何?”
累是真累,腦子也被風沙吹得有些發木。但跟嚴莊同桌吃飯?這簡直是黃鼠狼請雞吃年夜飯!我心裡的警報瞬間拉響!
可還沒等我琢磨出個委婉又不失體麵的推脫之詞,身邊一聲誇張的附和已經響了起來:“哎呀呀!多謝嚴先生!我家老爺最愛這一口了!連日清湯寡水啃胡餅,老爺嘴裡都快淡出個鳥來了!”阿東不知又從哪個犄角旮旯鑽了出來,臉上堆滿了感激涕零的笑意,那眼神閃得跟夜裡的狼似的,“老爺您還等啥?嚴先生一片盛情,咱們可不能拂了他的麵子啊!”就差把我按頭應下了。
這混賬東西!我斜瞪了阿東一眼,心裡那個憋屈。得,這鴻門宴是不吃也得吃了。人家當餌的魚還知道蹦躂一下,我這倒好,被自家“忠仆”硬推著往鍋裡跳!
“嚴先生美意,正合李某心意!這些日子承蒙照顧,還未曾好好謝過!今晚定當奉陪!”我擠出恰到好處的欣喜和一絲“受寵若驚”,拱手應承,肚子裡已經把阿東問候了百八十遍。
嚴莊的嘴角似乎往上提了提,極其輕微,算是對我這識相的回答表示滿意。他不再多言,在左右護衛的嚴密簇擁下,大步走向驛站最為寬敞明亮的正堂飯廳。
驛站飯堂確實不小,但此刻顯然被嚴莊的衛隊“篩過”了。幾個原先可能在此用餐的驛丞小吏早已不見蹤影,隻留下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帶著兩三個看起來就手腳麻利的小二,誠惶誠恐地杵在角落,大氣不敢出。
廳堂中央,兩張榆木大方桌拚在一起。菜肴雖不算奢侈,但也看得出是用了心思:大塊的醬驢肉油汪汪地堆疊成山,一摞摞剛出鍋的蒸餅熱氣騰騰,一大盆熬成奶白色的羊肉湯香氣四溢,飄著碧綠的蔥花,甚至還有一盤在這個季節堪稱稀罕的嫩炒菠菜。最顯眼的是桌上立著兩大壇還未開封的粗陶酒壇,壇口泥封烏黑發亮。
嚴莊當仁不讓地在主位坐定。幾名護衛如同鐵鑄的雕塑,無聲地占據了他身後不遠處的關鍵位置,目光如炬,牢牢鎖住將要落座的我。
我被“熱情”地引導到嚴莊斜對麵的位置,坐的卻是張跛腳的矮凳,坐下時還吱嘎亂響,配合著嚴莊那張結實的太師椅,對比相當強烈。
“粗陋了些,比不得長安珍饈,怠慢李大夫了。”嚴莊拿起筷子,動作斯文地用筷尖點了點醬驢肉,又似不經意地用餘光掃過我腳下的矮凳,“略備薄酒,驅驅寒氣,解解乏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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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先生哪裡話!此行一路,多承厚誼!有酒有肉,已是佳肴!”我也拿起筷子,笑容滿麵,眼神卻飛快瞟過他身後那幾個門神般的護衛,還有角落裡噤若寒蟬的驛卒,心裡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阿東這時候又化身“忠仆”,極其自然地走上前拍開泥封,抱起沉重的酒壇就開始“噸噸噸”往兩隻碩大的粗陶海碗裡倒酒。那手法看著粗獷,碗裡的酒線倒是穩得很,一滴也沒灑出來。濃烈的酒氣瞬間彌漫開來,衝得人鼻子發癢。
“這範陽路遙,不知李大夫此去,可曾細想過……如何回報聖恩,不負這河北道觀察處置使之職啊?”嚴莊端起海碗,並未立刻喝,隻向我略略示意一下,慢悠悠地開口,語氣平和得像拉家常,眼神卻銳利如錐,透過酒氣直刺過來。終於來了!審問開始!
我腦子飛速運轉,立刻端起碗回應,臉上一副“驟然被重臣問詢深感惶恐”的表情:“蒙嚴先生垂問!李某唯念聖恩如山,不敢有一刻懈怠!此行所想,唯有儘心竭力,體察民情軍務實況,察訪官吏治事得失。
若能探得些許利國利民之策,回稟聖聽,使三鎮官民齊心,拱衛大唐安寧,便是李某最大的奢望了。至於其他?不敢多想,多想也白想!安將軍威名赫赫,治邊有方,定有無數良策,李某此去,正要多加討教,多聽多看!還望嚴先生不吝賜教才好!”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了忠心,又捧了安祿山腳丫子,最後還給他戴了頂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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