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嚴莊喉嚨裡發出兩聲低沉的哼笑,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頭,“李大夫年少有為,兩年間便已身居三品大夫,如今又加這河北道觀察處置使之實權……此等恩遇,彆說你我,便是朝中沉浮數十載的老臣,怕也少有人企及。”
他端起海碗,輕輕晃動著裡麵的清冽液體,眼皮懶懶一掀,一道帶著精光的視線射來,臉上那點溫和驟然摻進一絲淬了冰的戲謔,“說句不怕冒犯的話,李大夫你這升遷之速……怕是連這驛道上新開的波斯胡餅鋪子翻騰胡餅的功夫……都趕不上漲價快嘍!”
胡餅漲價?這老東西!拐著彎罵我升官像胡餅漲價一樣投機取巧,全靠裙帶呢!我心頭火起,臉上還得笑得像朵喇叭花,“唰”地站起來,雙手捧碗,姿態恭敬中帶著惶恐:“嚴先生言重了!李某惶恐!全賴陛下賞識包容,貴妃娘娘慈愛關懷……相國義父與高公公提點之功……李某僥幸得此差遣,心中隻有忐忑,何敢言快?
不過是替聖上跑跑腿,傳傳話的苦差使罷了!這趟差事跑完,能囫圇個兒回長安就算祖宗保佑啦!”我故意把楊國忠、高力士、楊玉環都拖下水當擋箭牌,意思很明白:老子上麵有人!胡餅?那也是禦廚烙的,懂?
“哦?”嚴莊對我的惶恐和抬後台似乎並無不快,反而像被勾起了更大的興趣,他慢悠悠抿了一口酒,眼底的探究更濃,“說來……貴妃娘娘待李大夫,確如子侄……關懷備至。”
他話音剛落,一直安靜站在我側後方的月娥,身體似乎極其不易察覺地繃緊了一絲。她依舊維持著低眉順眼的樣子,但細長的脖頸線條卻變得更加流暢清晰,如同一根蓄勢的弓弦,雙耳敏銳地捕捉著每一個字節的語調變化。
嚴莊的目光似乎在我臉上停頓了一下,像是在觀察一根需要鑒定真偽的野山參:“聽聞李大夫不僅師從青蓮劍仙太白公,得授青蓮七劍真傳,更有……太玄神功護體?不知李太白一代劍仙,座下英才輩出,李大夫此番北上,不知可曾習得青蓮七劍幾式真意?不知是否有幸見識一二?”他話題急轉,如同瞄準心臟的毒箭!
我的心瞬間沉到了馬裡亞納海溝!酒勁都嚇跑了一半!果然盯上了師門絕學!再喝下去彆說劍招,怕是老底都要交代!不行!必須想辦法溜了!
就在我焦頭爛額,額頭細汗都要冒出來之際,一直安靜侍立的月娥突然上前半步,幾乎貼在椅背後,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真實的、喘不過氣來的緊張,隻有我和阿東能勉強聽清:“老……老爺……婢子方才瞥見……方才去馬廄取水……似乎……似乎看到負責看守我們馬匹的那個驛卒……往……往馬料槽裡丟了什麼藥粉包似的東西……動作鬼祟……婢子實在……心慌……那馬兒可是您的腳力啊……驛站本就粗疏……萬一……萬一明日蹄鐵脫了或……傷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聲音又急又顫,完全是一個小婢女害怕誤事被主人責罰的驚惶口吻。
這番話鑽入我那被酒精和危機感雙重碾壓的腦袋裡,先是迷茫——馬?藥粉?蹄鐵?驛站?這些碎片嗡嗡作響……繼而一個恐怖的聯想猛然放大——馬出問題?!蹄鐵鬆動?被下藥?
驛站裡的人可能有問題?前路荒涼……萬一嚴莊故意讓人使壞,我的馬中途瘸了甚至死了……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涼驛道上,嚴莊借口保護“監察使大人安全”,把我強行“保護”進他那固若金湯的堡壘馬車裡……那我不就成了甕中之鱉?!完全失去最後一點自主行動的可能!比現在更危險十倍!
哪怕月娥這番話漏洞百出,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也賭不起!這根救命稻草我必須抓住!
嚴莊的目光瞬間變得如同最精準的手術刀,銳利地刺穿彌漫的酒氣,緊緊鎖在我“醉態”和“驚恐”的臉上,不放過一絲肌肉的震顫、眼神的遊移。他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先前的那點“溫和”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審視和深不見底的探詢。那眼神仿佛能剝開我搖搖欲墜的“狼狽”,看透皮囊之下所有的心驚膽戰和盤算。廳堂裡瞬間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酒精辛辣的味道。
“……李大夫似乎……有些不適?”最終,他慢條斯理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冰做的秤砣掂量過。
“失……失禮了……頭暈得緊……恐要……”我按著太陽穴,隻覺得天旋地轉。
“旅途辛勞,易感風寒,也是常理。”嚴莊緩緩放下手中的海碗,碗底與桌麵接觸發出輕微的脆響。他的目光依舊如同跗骨之蛆,黏在我身上。“那李大夫……便早些安歇吧。”他視線轉向阿東,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好生照料你家大人。若是病倒了……可不好向朝廷交代,尤其耽誤了監察使大人的‘巡視’……嗬嗬。”
“是!是!多謝嚴先生!小人一定伺候好老爺!絕不會讓老爺耽誤朝廷的大事!”阿東的聲音洪亮到有些亢奮,帶著滿分的“忠心”和傻氣,半架半拖著我,幾乎是把我這個“病號”架離了座位。他動作麻利得很,腳下生風,卻又故意讓我的腳步踉蹌歪斜,顯出十足的“醉酒無力”狀。月娥立刻上前一步,伸手穩住了我的另一側胳膊,像個人形支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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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兩前一後,以一種極其狼狽的姿態逃離了那滿是酒氣和審視目光的飯堂。嚴莊那兩道冰錐般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我們的後背,直到我們腳步淩亂地拐進通往客房的昏暗回廊深處。
剛一脫離嚴莊視線能及的陰影界限,阿東架著我的胳膊猛地一緊!那副醉醺醺的“忠仆”憨態瞬間斂去大半,腳步也陡然沉穩了許多,急促的低語像冰刺一樣紮進我混沌的耳朵:“老爺撐住!那老狐狸沒全信!月娥這丫頭編的什麼下藥、蹄鐵的瞎話……太爛了!糊弄鬼都夠嗆!”
幾乎同時,緊貼在我另一側的月娥的聲音也響了起來,短促低啞,帶著後怕的喘息和清晰的不安:“婢子該死!情急之下口不擇言!可……可那酒烈得邪門!婢子瞧著那幾個護衛……手都按在刀柄上好幾回了!全是生麵孔殺氣騰騰,根本不像是驛站的人!婢子……婢子實在不敢再讓老爺喝下去了!”
夜風裹挾著驛站特有的馬糞和土腥味猛地灌入鼻腔!這冰冷粗糲的氣息像一記重錘砸在我被酒精和緊張攪成一鍋粥的腦袋裡,短暫的清醒瞬間又被一股無法抑製的、源自胃部深處的狂暴翻攪所取代!那驢肉的油膩、醬料的鹹腥、混合著劣質燒春的辛辣,如同被點燃的炸藥包,在胃裡劇烈膨脹!
“哇——嘔——!”
我再也支撐不住,猛地掙開兩人,撲到回廊轉角處牆角幾叢早已被路人踩踏得不成樣子的枯敗冬青前,狂嘔起來。胃酸混合著食物殘渣的汙穢氣味在冷冽夜風中彌漫開,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緊貼著皮膚冰冷刺骨。
月娥立刻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身體巧妙地遮擋住我劇烈嘔吐的狼狽姿態,同時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回廊前後。阿東則像個不動如山的門神,穩穩地站在回廊中央僅有的那盞昏黃氣死風燈籠的朦朧光暈下,他的身影將燈光切割成明暗交織的碎片。他背對著我嘔吐的方向,佯裝整理自己的衣擺,目光卻如同實質的探燈,反複巡弋著光線難以觸及的每一個幽暗角落和廊柱的陰影——那裡是潛在襲擊者最可能的藏身之處。
吐得昏天黑地,感覺五臟六腑都挪了位。直到胃裡空空如也,隻剩下灼燒般的抽痛,那股翻江倒海才勉強平息。冷汗濕透了裡衣,被寒風一吹,透骨的涼。
“走……快走……”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音節都帶著難以掩飾的虛弱和迫切,隻想立刻逃回那扇破門後麵冰冷的硬板床上,鑽進黑暗裡,躲開這該死的鴻門宴,躲開這無處不在的陰謀氣息!
阿東和月娥立刻再次一左一右架住我。這一次,他們的腳步更快、更急,每一步都踏在回廊木質地板發出的吱嘎呻吟之上,回響在寂靜得有些詭譎的驛站院落裡。幽深的回廊被每隔一段就掛在牆上的劣質油燈點著,投射出三人被拉長、搖晃不定、扭曲如鬼魅般的影子,攀附在粗糙的土牆和斑駁的門廊立柱上。每一束跳動的燈苗,每一片搖曳的陰影,都仿佛隱藏著不懷好意的窺視,每一次轉角,都像是走向另一個陷阱。
阿東的腳步節奏在這時被賦予了意義。他像一頭護崽的母獸,有意識地調整著步伐和身體角度,總是恰當地讓自己寬闊的肩背擋住回廊儘頭可能存在的視線死角,或是將陰影中某個可疑的角落隔絕在我和月娥的側後方。他的視線銳利得如同手術刀,每一次掃過暗處,都帶著剖析的力道。
月娥的呼吸在我身側調整得極其輕緩綿長,幾乎微不可聞,卻始終保持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她的耳朵微微轉動著,像最精密的雷達,捕捉著夜風掠過驛站老舊瓦頂的嗚咽聲、遠處值夜驛卒因寒冷跺腳的輕微頓地聲、馬廄裡牲畜因來人而發出的短暫不安嘶鳴……所有的一切聲音都在她腦海中高速篩選、過濾、定位。她的眼神會偶爾飄向回廊木質天花板那些被蟲蛀出的細小孔洞,或是某扇緊閉客房門的縫隙——任何可能構成潛聽孔的地方。
這段在清醒時隻需片刻就能走過的回廊,此刻如同沒有儘頭的黃泉路。當那扇熟悉的、油漆斑駁、甚至露著木紋原色的簡陋客房門板終於出現在視線中時,我幾乎要虛脫地癱下去。
阿東的動作快得像鬼魅。他並未立刻推門,而是在距離門板幾步之外猛地停住,右手看似隨意地向側後一探,已閃電般扣住我左臂肘關節內側的一個筋脈節點。一股微帶酸麻的力道傳來,強行穩住了我即將軟倒的身體。
同時,他的視線如同無形的掃描儀,沿著門板與地板的微小縫隙、門軸轉動的卡槽、甚至門扉上幾道深淺不一的舊痕飛快掠過。確認沒有肉眼可見的異常後,他才伸腳輕輕向前一點——吱呀——客房門發出一聲輕微刺耳的摩擦聲,如同垂死老人的歎息,被推開一條僅供一人的縫隙。
阿東並未立刻進入。他身體微側,銳利的視線如同實質般掃過狹小客房內部——粗笨的榆木方桌上油燈昏暗跳動的光暈,桌邊一張破舊瘸腿的矮凳,靠牆那張鋪著發灰草席的木床輪廓,地上幾塊鬆動的地磚……每一處都清晰地映入他快速轉動的瞳孔深處。
沒有埋伏,沒有肉眼可見的陷阱。
“月娥,扶老爺進來。”阿東的指令簡潔明確,側身讓開通道。他自己則迅速占據了門口外最佳的警戒位置,身體一半隱在門板的陰影裡,一半暴露在回廊幽暗的燈光下,姿態放鬆卻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既能清晰觀察門內狀況,又能瞬間切斷或防禦回廊方向的來敵。他的目光冷靜地切割著走廊兩側的黑暗,如同兩柄淬火的短刀懸在陰影之上。
月娥幾乎是挾持著腳步虛浮、意識昏沉的我鑽進了房門。她那柔弱臂膀上傳來的力道在此刻異常可靠。
“老爺當心!抬腳!門檻!”她急促低聲提醒,身體靈巧地一引一帶,動作流暢地將重心不穩的我連拖帶拉地送進了門內。
一股濃重的陳腐氣息、劣質燈油燃燒的油膩煙味、還有淡淡的木頭發黴的味道混合著撲麵而來,直衝鼻腔。胃裡那點殘餘的翻攪又是一陣湧動。我哪裡還顧得上這些?沉重的疲憊感如同鉛塊,瞬間壓垮了所有支撐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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