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的小洞還在冒煙,陳三槐的右眼終於把最後一滴淚排乾淨了。他抬手抹了把臉,掌心沾了點黑灰,像是從骨頭裡滲出來的鏽。
張黑子站在船頭,脖子上的縫合線隨著發動機震動一跳一跳。他沒再說話,隻是把漁船往岸邊開,方向盤轉得跟算盤珠子一樣精準——這動作太熟了,熟得像是背過三千遍。
陳三槐低頭看懷裡濕透的通行證,“k604”四個字泡得發脹,可那滴血已經被吸得一乾二淨,連個印子都沒留。他想起海底那群頭頂“孔”字角的章魚,又想起鐵箱上蠕動的梵文,最後把目光落在張黑子後頸——防水服領口翹起一角,底下露出半截條形碼,編號前兩位是“y”。
閻羅賬房的資產編號。
“陸離判官最近還查陰陽賬嗎?”他嗓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張黑子手沒離方向盤,頭也沒回:“上季度陰債總額同比漲了十七個點,催繳係統升級到v3.2。”
陳三槐點點頭。這數據沒錯,上個月他還被催收單糊過一臉。可問題在於——v3.2版本上周才上線,連地府官網都沒公示。
他不動聲色地把通行證塞進鞋墊,順手摳了塊桐油紙殼塞嘴裡嚼了。味道像燒糊的合同附件。
漁船靠岸時,天已經亮透。遠處城南方向,濃煙滾滾,隱約能看見幾道符火在空中炸開,像節日放的劣質煙花。
“血祭陣醒了。”他說。
張黑子終於回頭,嘴角扯了一下:“你不去看看?”
“正有此意。”他跳下船,紙紮潛水服的關節發出齒輪卡殼的咯吱聲,每走一步,皮膚發黑的範圍就往外擴一圈,像是墨汁滴進宣紙。
張黑子沒追,隻在原地喊了一句:“彆碰紅繩。”
陳三槐沒回頭,抬手比了個“知道了”的手勢,心裡卻把這句話原樣記下來,準備反著來。
富商祖宅的大門塌了一半,七重符牆正在自燃,火焰是暗綠色的,燒出來的灰不是飄,是貼著地麵爬,每一片都印著一張哭臉——七歲那年的他,被師父拎去上香時摔破膝蓋,嚎得全村鬼都出來看熱鬨。
他左眼一掃,整座宅子的因果流向立刻浮現:地脈被挖空,底下埋著一座倒五芒星陣,陣眼不在祠堂,不在祖墳,而在地窖中央那根紅繩打結處。
紅繩另一頭,垂進地磚裂縫,儘頭連著一具乾屍。
他蹲下去,用指甲蓋磕了磕地磚邊緣,算盤珠子似的響了一聲。乾屍穿著破爛的道袍,補丁拚成北鬥七星,和他身上這件一模一樣。最要命的是,屍體右手小指蜷著,指甲縫裡嵌著點灰——槐木灰,是他小時候偷師父符紙燒了烤紅薯留下的習慣。
“合著我給自己燒了二十年紙?”他嘀咕著,咬破手指,在紅繩結上畫“斷緣符”。
血剛落下去,乾屍突然睜眼。
眼眶是空的,但有光從裡麵滲出來,照得地窖牆皮剝落。它喉嚨裡咯咯響了幾聲,然後從嘴裡吐出半枚銅錢,落在地上,發出“叮”的一聲——不是銅聲,也不是鐵聲,倒像是某種合金在低溫下碰撞。
陳三槐撿起來,翻到正麵,“癸酉七月初七”六個字刻得極深,像是拿針尖一點一點戳出來的。和紅繩上綁的生辰八字,分毫不差。
他盯著這枚錢,忽然笑了一聲:“原來我不是欠債的,是抵押品。”
話音未落,牆角傳來腳步聲。
楊石頭從陰影裡走出來,整個人矮了一截,白發披肩,明光鎧裂得像被錘子砸過,手裡夜壺滴著黑水,壺底刻著個小小的“陸”字。
“你來了。”他說,聲音像是從井底撈上來的。
陳三槐往後退了半步,鞋底碾碎了一片紙灰,哭臉瞬間消失。“你不是土地神?你連供桌上的蘋果都偷吃,哪有神敢貪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