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布鞋的腳趾頭還卡在井口裂縫裡,一動不動,像被誰從地底攥住了腳踝。陳三槐沒回頭,隻把算盤收進香囊,布片塞得嚴實,指節蹭過北鬥補丁的殘邊,留下一道灰痕。
他走了三裡路,沒換鞋。
腳底踩進泥水坑,濕冷貼著腳心,像是有人往骨頭縫裡灌涼水。祖宅門環鏽得發黑,他沒用手,從香囊裡彈出一顆算盤珠,指甲蓋一磕,珠子飛出去,撞上門環“當”地一聲,震落一層鐵屑。
門開了。
不是風吹的,是裡頭的符紙自己卷邊、脫落,像被看不見的舌頭舔過一遍。門檻上貼著的鎮宅符,隻剩半張,另一半燒成了灰,邊緣焦卷,像是被火燎過又用水潑滅。
他低頭,把那隻破布鞋脫下來,鞋底朝上,踩過門檻。
屋裡沒人,但地窖口的封印在滲血。
血從符紙底下慢慢爬出來,順著石階往下淌,不快,一滴一滴,砸在台階上發出“嘀、嘀”聲,像老式掛鐘走字。他蹲下,指尖蘸了點血,抹在左眼。
通陰眼一熱。
地窖裡有影子在動。三個,疊在一起,動作同步,卻又錯開時間。一個在刻符,一個在簽字,一個跪著接東西。畫麵抖得厲害,像是信號不穩的電視,中間還夾著雜音,嗡嗡響。
他右眼開始流淚。
不是情緒,是慣例。祖宗們罵人時,右眼就得遭罪。可這次,右眼淚得凶,流下來在下巴彙成一股,滴進衣領,冰得他打了個哆嗦。更怪的是——祖宗們沒罵。
一個字都沒有。
他從香囊裡摸出半枚銅錢。銅綠斑駁,正麵一個“槐”字缺了半邊,是王寡婦前些日子塞給他的,說是師父臨終前讓她保管的。他沒問為什麼,也沒問她怎麼知道是他師父給的。王寡婦那眼神,像是看了他一輩子,又像是從沒看過他。
他把銅錢按在地窖門上。
血跡忽然停了。
門縫裡傳出一聲“滴”。
像pos機刷卡。
他推門進去。
石像坐在角落,泥胎開裂,指節發黑,手裡攥著半枚銅錢。他蹲下,把兩半拚上。“槐”字完整,銅錢突然發燙,燙得他差點鬆手。牆上影子猛地清晰起來。
太爺爺在刻符,用的是智能機頂盒當硯台,毛筆蘸著朱砂,在一張電子屏上寫寫畫畫。祖父站在桌邊,穿的是八十年代的中山裝,手裡簽字的文件標題是《陽壽質押與功德置換協議》,落款處一個“陳”字,末筆勾得特彆長,像尾巴拖在地上。
第三個影子是楊石頭。
他跪著,接的不是神位印信,而是一個黑色終端,屏幕亮著,顯示“信用土地·賬戶激活中”。他簽字,筆跡和祖父那份協議上的“陳”字勾畫,一模一樣。
陳三槐盯著那筆跡,手指慢慢蜷起來。
楊石頭代簽過祖父的文件。不止一次。那勾畫角度、力度,連墨跡暈染的方向都一致。這不是模仿,是同一個人寫的。
他咬破手指,在銅錢背麵畫了個符。不是鎮魂,不是驅邪,是“斷線”。上一回用這招,是在功德井底噴血破數據流。這一回,他畫得慢,血順著銅錢邊緣往下滴,滴在地麵,血跡自動聚成“yh032”,一閃,被泥土吸了進去。
牆上的影子斷了。
可左眼還看得見。
通陰視野裡,浮出一道輪廓——人形印記,和第93章孔門生拿出的協議上一模一樣。隻是這次,印記邊緣多了三道鎖鏈,分彆連向太爺爺、祖父、楊石頭。
他還沒來得及細看,左眼突然劇痛。
視野切換。
不是地窖,是城隍廟。
楊石頭站在供桌前,手裡拿著pos機,正掃描一盤供果。他嘴角掛著笑,標準,對稱,像是用尺子量過。電子混響的聲音從他嘴裡出來:“蘋果三斤,陰德抵扣0.5兩,優惠券已使用。”
陳三槐猛地閉眼,再睜。
地窖。
銅錢在他掌心發冷,冷得像剛從冰水裡撈出來。他低頭看,發現銅錢表麵凝了一層霜,霜紋組成了兩個字:“租約”。
他沒動。
他知道這兩個字是誰寫的。
太爺爺從不直接說事,總愛留半句謎。上回改功德簿,寫的是“陽壽非債”,這次是“租約”,後麵肯定還有。他把銅錢翻過來,霜紋裂開,露出底下一行小字:“到期:七月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