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叫還在耳膜裡震,像一串沒算完的利息。
陳三槐的手還懸在半空,門縫裡那張臉沒轉過來,隧道在塌,代碼雪片般往下砸。他沒再往前邁,也沒回頭——回頭是活人乾的事,窮道士隻管賬麵平衡。
他把金淚往銅鈴殼裡一塞,灰撲撲的殘骸立刻發燙,嗡了一聲,像是燒斷了某根看不見的線。眼前一黑,再亮時,他已經坐在當鋪的破椅子上,手裡攥著半截算盤軸,驢正用蹄子把冥幣往簸箕裡刨,嘴裡哼的是《海底撈月》。
他沒動。
他知道剛才是假的,也知道現在是真的。
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債。
他抹了把臉,右眼又濕了,這次不是金的,是灰的。紙灰從鬢角簌簌往下掉,落在那封燙金信上。
信是新的,門縫塞進來的,封口蓋著象牙紋火漆,印著“六道輪回·物流事業部”。他沒拆,隻是把信紙在鼻下晃了晃,右眼一抽,一滴淚落下去。
紙麵立刻浮出血絲,彎彎曲曲,拚出三個字:簽了就死。
他笑了笑,把信折了折,塞進嘴裡,像嚼茶葉蛋似的嚼了兩下,然後一口吐在紙錢堆裡。唾沫混著紙灰落地,扭了幾扭,竟成了個“陷阱”二字,還帶個箭頭,指著門口。
驢踩了一腳,字散了。
他沒管,從算盤第七格摳出一團紙灰,捏成驢形,塞回格子裡。北鬥微光一閃,灰驢打了個響鼻,頭朝門口一偏。
他知道路了。
他起身,道袍補丁蹭著門框,發出沙沙聲,像賬本翻頁。他沒關門,驢的事等會再說,現在得先去看看,是誰想雇他去陰間跑單。
義莊的門沒鎖。
門軸鏽得厲害,推一下,嘎吱一聲,像是誰在咬牙。他沒開燈,也沒點香,直接往裡走。裡麵三十具女屍排得比當鋪的賬冊還整齊,全都穿著灰袍——他認得這料子,當鋪賬房十年前訂的工裝,後來沒人穿了,就堆在庫房。
現在穿在死人身上。
他蹲下,看最近一具的手腕,係著紅繩。繩結打得眼熟,和洗眼液包裝上的防偽扣一模一樣。他用指甲一刮,內層露出點銀光,是微型條碼。
他沒帶掃描器,但有狗牙元寶。
他把元寶往繩上一貼,牙尖一震,嗡了一聲,一行字浮在眼前:“六道輪回·陰債代償項目a37”。
他收回元寶,順手塞進嘴裡壓著,壓住右眼那股越來越熱的濕意。他知道這玩意兒在吸他的壽數,但他也習慣了。活人算命,道士算賬,誰不是一邊漏一邊補。
他繼續看。
每一具女屍的紅繩底下都有條碼,編號從a01到a30。他記得這個數。上個月城南那三十座新墳,碑文刻的也是他的名字。現在屍體穿賬房衣服,手腕綁項目繩,像極了某種……外包協議。
他冷笑。
這不是招工,是頂替。
他正要起身,忽覺腳邊一涼。低頭,一縷紙灰正順著地板縫往他鞋裡鑽。他沒躲,任它爬上來,沾在露趾的千層底上。
他知道這是自己吐出去的那口灰。
灰順著他腳背往上爬,最後停在褲管破洞處,拚出兩個字:快走。
他沒動。
他知道這不是警告,是路線。
他順著灰跡往外退,剛到門口,聽見背後有動靜。
不是腳步,是布料摩擦聲。他回頭,一具女屍的手指動了動,紅繩鬆了一圈,條碼朝上,像是在掃碼打卡。
他出門,順手把門帶上。
門落鎖的聲音,和當鋪賬本合上的聲音一模一樣。
他回到鋪子時,天還沒亮。
驢已經不刨錢了,正蹲在牆角啃一本《冥幣防偽指南》,啃得還挺認真。他沒管,直接坐下,從懷裡摸出狗牙元寶,按在後頸風池穴上。
一陣刺痛,像是有人拿算盤珠子往他骨頭裡釘。他知道這是壽數被勾的反應,陸離的筆尖已經畫到他命格上了。他閉眼,壓住那股想吐金淚的衝動,等痛感過去。
門突然被踹開。
楊石頭翻進來,明光鎧蹭了一身泥,老頭衫領子歪著,手裡拎著夜壺,壺嘴還冒著熱氣。他二話不說,把一份報紙甩在桌上,啪一聲,正砸在狗牙元寶上。
報紙頭版大字:陰陽賬房擬推冥幣期貨,杠杆率高達11000。
他盯著那行字,右眼又濕了。
一滴淚落下去,正好蓋住“期貨”二字。墨跡一暈,竟成了“期許”。
他笑了。
“他們不是想炒錢,”他說,“是想炒命。”
楊石頭沒接話,隻是把夜壺往牆角一放,壺身“信用土地”四個字磕在磚上,響了一下。他轉身就要走。
“等等。”陳三槐叫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