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盤珠懸在半空,像被誰用線吊住了。
陳三槐沒去碰它,隻把左腳往前挪了半寸,露趾的布鞋底壓住地上那撮灰。灰是風箏骨燒完剩下的,形狀還勉強看得出三個字母的輪廓,現在被鞋底一碾,徹底散了。
他聽見自己骨頭裡響了一聲,像是有人在背後翻賬本。
後背一涼,接著是疼。不是刀割,也不是火燒,是墨汁順著脊椎往下淌,又冷又黏,然後開始凝固。他不用回頭也知道,那墨跡正變成鎖鏈,一環扣一環,從皮肉裡長出來,拖著他往當鋪深處走。
焦土被犁出兩道溝,冒煙。
“你爸說得對。”他低著頭,鞋底蹭著地,“最臟的腳才能啟動。”
話音落,腳底那點“劉”字灰燼突然震了震,像是地底有東西回了他一句。
鎖鏈頓了一下。
就這一瞬,林守拙從廢墟後頭竄出來,手裡攥著根燒焦的風箏骨,一頭削尖了,另一頭纏了半截道袍補丁。他沒說話,直接把那東西往鎖鏈縫隙裡塞,然後一撬。
“活人變紙人”五個字在補丁上閃了半秒,補丁著了,火是藍的,順著鏈環燒過去。
鎖鏈抖了抖,鬆了一寸。
陳三槐沒動,任由那火往上爬。他右眼又開始流淚,這次流得急,一滴接一滴,混著紙灰糊在鬢角。可通陰眼什麼也看不見,既沒有債務清單,也沒有祖先名號,隻有一段聲音反複在耳道裡打轉:“債務已轉移。”
他知道那是湯映紅生孩子那天說的。
林守拙咬牙,把風箏骨往裡又捅了三分,鎖鏈“哢”地斷了一環,可斷口立刻長出新的,比剛才更粗。
“沒用。”陳三槐說,“它認親。”
林守拙不吭聲,隻把風箏骨抽出來,往地上一插,雙手合十,像是在拜紙紮祖師。然後他猛地張嘴,吐出一口血,正好落在風箏骨尖上。
血沒滴,反而往上爬,像有根看不見的線拉著,最後縮成個微型算盤,掛在骨頭上晃。
他抬手一揮。
風箏骨炸了。
不是碎,是展開,像紙紮的蛇蛻皮,一層層剝開,露出裡頭密密麻麻的折痕。那些折痕動起來,拚成一段頻率,直衝鎖鏈核心。
鎖鏈崩了三環。
可地底也動了。
不是震動,是開。
當鋪廢墟中央的焦土裂開,黑水湧上來,不是水,是火,是億萬張燃燒的當票彙成的流。每張票上都浮著一張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在動嘴,聲音疊在一起:“還債。”
洪流撲過來,速度快得不像實體。
林守拙被掀翻在地,風箏骨殘骸飛出去老遠。
陳三槐被鎖鏈拖著,後背貼地滑行,道袍補丁一路被磨碎。他伸手去夠那根風箏骨,差兩寸,夠不著。
洪流衝到眼前,第一張當票貼上他額頭,燙了一下,顯出字:三歲,摔碗,陰幣半枚。
第二張貼上胸口:七歲,偷看王寡婦洗澡,抄《守則》十遍。
第三張剛要貼臉,他猛地抬腳,用鞋底把那張票踩進地裡。
鞋底沾著“劉”字灰,票一碰灰,火就滅了,灰卻沒散,反而在鞋底凝成一層殼。
洪流頓住。
他喘了口氣,翻身坐起,鎖鏈還在背後扯,但他已經能動了。
林守拙爬過來,把風箏骨殘骸塞進他手裡:“你得讓它燒。”
“燒什麼?”
“燒你自己。”
陳三槐低頭看手裡的骨,焦黑,脆,一掰就斷。他沒掰,而是往自己掌心一劃。
血出來,不多,一滴,順著骨尖滑下去。
滴進洪流。
血一碰黑水,整片洪流反湧,像被什麼東西嚇著了。當票四散,有的燒成灰,有的直接碎成紙屑。可就在退散的瞬間,一張票黏上了他鞋底。
沒燒完。
編號:0001。
債務人姓名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