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蹄在泥地上劃出的“勿歸”二字,還沒乾透,陳三槐就一腳踩了上去。
他沒騎驢,驢也不見了。那畜生昨晚在路口打了個響鼻,轉身鑽進霧裡,蹄聲像被誰收走了回音。他走著,腳底的碎紙片還在,燒焦的邊角卷著,印著“銀河係通用幣”幾個字,被踩進泥裡,像一張作廢的支票。
霧太重,不是尋常的濕氣,是陰氣凝成的絮狀物,黏在道袍補丁上,蹭得鬢角的紙灰直掉。他右眼還在流,不是淚,是血,一滴一滴,砸在肩頭,悶響。左眼盯著前方山路,視野裡浮著血字:後院井底,祖債未清。字沒散,反而更紅,像有人拿朱砂筆在視網膜上描邊。
他從袖裡摸出一張燒了一角的冥鈔,搓成撚子,指甲蓋一磕銅錢,火石擦出火星,點著了。
火光不大,但霧退了半尺。
光裡浮著絲。
不是一根,是密密麻麻,從路兩旁的樹杈、石碑、枯草尖上拉出來,橫七豎八,織成一張活網。每根絲線上都爬著字,小如蟻,紅如血,扭動著,像剛寫上去還沒乾透:
“陳七郎·兵馬俑·十萬貫·三百年”
“陳九婆·陰宅地契·五萬貫·二百七十年”
“陳太公·替身符·三萬貫·一百年”
他認得這些名字。族譜他燒過,但名字還在,陰債沒銷,倒被蜘蛛織成了活賬本。
他把火撚往蛛絲上一湊,絲線猛地一縮,發出極細的“吱”聲,像老鼠臨死前的哀叫。字在火光裡扭曲,拚成新的句子:
“利滾利,三代連坐”
“逾期未還,魂押地府”
他冷笑,指甲蓋又磕了下銅錢,銅錢嗡鳴,聲波震得蛛絲齊顫,字跡抖成一片血霧。
霧散了。
路通了。
他繼續走。
祖宅院門虛掩,門縫底下滲出黑水,慢得像油,泛著暗光。他抬腳要進,卻在門檻前停住。
水麵倒影沒有他。
隻有一片空洞的眼眶,密密麻麻,擠滿了整片水麵,像被誰挖了眼的骷髏堆在井口。沒有鼻子,沒有嘴,隻有眼窩,齊刷刷盯著他。
他咬破舌尖,血滴在門環上。
銅綠“哢”地剝落,露出底下刻的“陳”字族徽,歪歪扭扭,像是小孩拿刀劃的。倒影瞬間變了,水裡映出他自己的臉,滿臉血汙,右眼淌血,左眼瞪著那口井。
他跨進去。
院子裡的蛛網不是結在牆角屋簷,是從井口放射出來的。一根根粗如麻繩,黑得發亮,從井沿四散拉出,纏在房梁、樹乾、石磨上,織成一張覆蓋整個院子的巨網。網心懸著一塊橢圓的“牌匾”,由無數細絲編織而成,上麵浮著血字:
“陳三槐”
名字底下還有一行小字:“逾期未還,子孫連坐”。
風一吹,網顫,字抖,像剛寫上去的判決書。
他抬頭看,蜘蛛沒在角落,而在網中央。
一隻,通體漆黑,八足展開有巴掌大,蹲在“陳三槐”三個字正上方,不動,也不逃。它不結新網,也不捕食,就那麼趴著,像守著一張催債單的會計。
他往前走一步,蜘蛛八足齊動,絲線震顫,字跡重組:
“滯納金三倍”
他還沒反應,井口突然湧出一股寒氣,刺骨,帶著腐土味。半截青麵獠牙的手破土而出,灰白皮膚上爬滿符文,指甲漆黑如鐵,一把抓住井沿,緩緩往上爬。
空中浮出朱砂字,一筆一劃,像判官筆蘸著血寫:
“逾期三百年,滯納金三倍。”
字沒寫完,已往他後背鑽。皮膚燒灼,像有人拿烙鐵在皮上刻字。他悶哼一聲,沒躲,反手把銅錢壓在後背,金屬導熱,燙得掌心起泡,但朱砂字的烙印被分散了,沒刻進骨頭。
他喘了口氣,右眼又一熱。
血淚滴下,砸在蛛網上。
蛛絲猛地一縮,像被燙到。蜘蛛八足一僵,隨即劇烈擺動,不是逃跑,而是有節奏地敲擊絲線。
八條腿在空中劃動,拚出兩個字:
“救我”
字是用蛛絲臨時拉出來的,顫巍巍,像隨時會斷。拚完,蜘蛛不動了,八足垂下,像斷了電的機器。
陳三槐沒動。
他盯著那兩個字,血淚還在流,滴在網麵上,蛛絲微微收縮,像在吸血。
他忽然抬手,把銅錢塞進嘴裡,用牙咬住。銅錢邊緣硌著牙齦,血腥味混著銅鏽味在嘴裡漫開。他另一隻手摸到後背,朱砂字還在燙,但沒再加深。他用指甲蓋在銅錢上一刮,刮下一道新痕。
風過,蛛網輕顫。
“救我”二字碎成灰,飄散。
他把銅錢從嘴裡拿出來,吐掉牙齦上的一絲血沫,攥進掌心。指甲蓋在銅錢邊緣磕了三下,聲音短促,像在點算。
他沒看井,也沒看蜘蛛。
隻是把道袍拉緊,補丁拚出的北鬥七星在血光裡忽明忽暗。
他朝井口走了一步。
井裡傳來指甲刮石頭的聲音,慢,但不停,像有人在底下一點點往上爬。
他右眼又一熱。
血淚將落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