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錢落進鞋底,陳三槐沒再彈它。他低頭看著掌心那道血口,已經不流了,結了一層黑痂,像貼了張過期的符。昨夜操練到天亮,三百紙兵還在井邊跪著,手覆心口,魂光微閃,像燒到儘頭的香頭。
他沒讓他們起身。也沒說話。
隻是轉身走進祠堂,從供桌底下拖出那台老式磁帶機。外殼裂了縫,是王寡婦二十年前錄山歌用的,後來改放招魂曲,再後來,被他拿來錄軍體拳教學。按鈕上的漆掉了,露出鐵皮,按下去會卡半秒,像在回憶什麼。
他把磁帶塞進去,按下播放。
前幾句是自己的聲音,乾巴巴的:“第一式,敬祖!預備——起!”接著是胖娃娃喊口令,再後麵是紙兵齊吼“還債!翻身!”。標準教學帶,錄了三遍,挑最整齊的一版剪的。
放到第五式“還債伸展”時,機器卡了一下。
他用指甲蓋磕了磕機身,沒用。又拍了兩下,磁帶繼續轉,但聲音變了——降了調,慢了半拍,像有人把錄音倒著放。
然後,一個聲音鑽了出來。
“三槐。”
他手指僵住。
“軍體拳是假,暗語是真。”
那聲音低啞,帶著氣音,像是從墳裡剛爬出來的人在說話。可他認得。太熟了。熟到右眼猛地一熱,一滴淚直接砸在磁帶機上,滋的一聲,冒了股白煙。
他沒擦。
師父的聲音繼續:“一式……三十七……貪……”
他屏住呼吸。
“二式……卯時三刻……賬……”
他伸手去摸鞋底,掏出一枚銅錢,塞進齒輪縫裡。機器穩了,轉速恢複正常。錄音也清晰起來。
“三式……槐木符動……庫底……四式……黑賬三百萬……五式……陸離……貪了。”
五個數字,五個詞,拚成一句。
他坐在地上,背靠供桌,道袍補丁硌著脊梁。左眼開始滾動陰債清單,密密麻麻,全是小字。可這次,清單沒罵他。反而停了兩秒,像在等他消化。
他張嘴,想說點什麼,又閉上了。
師父的聲音又響起來:“彆信賬本。”
他右眼又流淚了。這次沒砸機器,順著臉頰滑下去,滴在膝蓋上,滲進布料,留下一個深色圓點。
他想起湯映紅上次端湯時說的話:“現在的賬,寫得比情書還漂亮,可字字是假。”當時他以為她在開玩笑。
原來她早知道。
他把磁帶倒回去,重放第五式那段。這次聽得更清:師父在說“陸離”兩個字時,頓了一下,像是怕被聽見。接著是急促的呼吸,像在躲什麼人。
他再倒回第一式。
“一式……三十七……貪……”
三十七?什麼三十七?他腦子裡過了一遍族譜上的名字,陰債條目,庫房編號……忽然想到——陰庫第三十七號庫房,常年上鎖,鑰匙在陸離手裡,說是存“廢賬卷宗”。
他冷笑一聲。廢賬能值三百萬貫?
再放第二式。
“卯時三刻……賬……”
卯時三刻,正是每日生死簿更新的時刻。陸離總在這個時間獨自進賬房,門關得嚴實,連黑無常都不讓進。
第三式:“槐木符動……”
他低頭看自己胸口。槐木符貼著心口,師父咽氣前塞進他衣領的,二十年功德壓著,一直發燙。可從沒動過。
除非……
他抬起右手,照著軍體拳第三式的起手式,掌心向下,指尖微曲,按了下去。
符沒動。
他加了點力,指節發白。
還是沒動。
他鬆手,錄音繼續:“四式……黑賬三百萬……”
三百萬貫陰債,能買三百個投胎名額,能養活整個孤魂收容所十年。陸離敢貪,就不怕死後下拔舌地獄?
除非——這錢沒進他私囊。
除非,這錢,根本沒出庫。
他忽然明白了。這不是貪汙,是做假賬。用死人的名,造空債,再把錢挪去填彆的窟窿。比如——六道輪回的走私賬?
他想起城南那三十具詐屍的女屍,索賠金額正好三百萬貫。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
他把磁帶快進到結尾。沙沙聲越來越響,像風吹紙灰。他以為結束了。
突然,師父的聲音又來了,比之前更輕,更急:
“用你槐木符,照第七式手印,可顯證據。”
他猛地抬頭。
第七式?還沒教。
族譜上隻寫了“第七式,待啟”。紙人教練卡在第六式收尾,小指裂開,關節不動。三百紙兵停在“歸塵”,像被按了暫停。
他沒教,是因為不會。
師父沒教完就死了。
可現在,師父在磁帶裡告訴他——第七式不是拳,是鑰匙。
他把磁帶倒回去,想再聽一遍指令。可機器哢的一聲,磁帶斷了。一頭甩出來,掛在齒輪上,像條死蛇。
他扯下來,纏回軸上,再按播放。
隻有沙沙聲。
他試了三次,一次比一次短。第四次,連沙沙聲都沒了。
他坐在地上,手裡捏著斷掉的磁帶,一截露在空氣裡,像條褪色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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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風吹紙鈴,叮叮當當。
他沒起身。
他知道,三百紙兵還在等他喊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