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槐的腳剛離地,族譜殘頁突然發燙,貼著他後背燒出一個字:“七”。他沒動,驢也沒動,隻有井口那根歪脖子柳樹,葉子抖了半秒。
他把腳收回來,鞋底沾的泥在青石上蹭出一道灰印。族譜還在燒,不是明火,是那種貼皮爛肉的悶燙,像有人拿烙鐵寫篆書。他伸手去揭,紙頁卻不肯離身,反倒順著脊梁往上爬,一直貼到後頸窩。
他咬牙,用左手指甲去摳。指甲蓋磕在紙麵上,發出“嗒”一聲,像算盤珠子彈到房梁又落下來。紙頁終於鬆動,飄下來時背麵金光一閃,露出一行字:“陳氏子孫若重修宗祠,可獲功德沙漏獎勵。”
字是明初的官篆,夾著幾道陰司密文,末尾還畫了個小符,像賬房專用的騎縫章。他盯著看了三秒,右眼突然抽筋,不是流淚,是乾抽,像有根線從眼眶裡往外扯。
他低頭看手。七處傷口還在滲血,掌心那道最深,血珠凝成半滴就卡住,像功德算盤上的珠子卡了槽。他用舌尖頂了頂牙根,咬破,血混著唾沫滴在族譜上,順著金紋走了一圈,忽然“滋”地冒了股青煙。
紙灰飄起來,沾在他鬢角,和昨天燒紙留的混成一片。
他把族譜攤在驢背上,用指甲蓋刮下一點紙灰,混著血,在掌心描那行篆。寫到“沙漏”二字時,槐木符的殘片在懷裡震了一下,不是響,是那種貼著肋骨傳上來的顫,像老式算盤積了灰,突然有人從背後敲了一記。
他閉眼。
師父的聲音不是從耳朵進來的,是從左腳底板往上爬的:“沙漏非器,乃時之債。”
話沒說完就斷了,像錄音帶被人掐了頭。但他聽懂了——功德沙漏不給壽,不給錢,給的是“時間債”。陽壽能押,陰德能兌,但還不清的,照樣要還。
他睜眼,掌心血紋已經淡了,隻剩個“祠”字輪廓,像被水泡過的賬本。
他把族譜折好,塞進懷裡。驢皮上的陰碼紋路動了動,從“債務清零”慢慢拚出一張臉,嘴角朝上,但眼睛是斜的,像笑得不太情願。
他牽著驢往村口走,步子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實。走到土地廟前,他停下,喊了一聲:“楊石頭。”
土裡“噗”地冒出個夜壺,壺嘴還滴著水。接著是老頭衫,再是明光鎧,最後是張滿是泥的臉。楊石頭把夜壺提起來,反手一甩,一隻千紙鶴拍翅飛出,砸在他腳麵上。
他撿起來,展開。是《華爾街陰報》,頭版頭條黑體加粗:“地府民政司發布《關於鼓勵民間修繕宗祠的補貼試行辦法》:凡重建祖祠者,可申領陰德貸款,最高額度達十萬貫,另設‘功德沙漏’孵化基金。”
底下小字寫著:“首批試點限三十六族,陳氏暫列候補名單,需提交族譜原件及修繕方案。”
他盯著“陰德貸款”四個字看了兩秒,忽然想起湯映紅上回在孟婆湯店後廚說的話。那天他去結賬,她一邊攪湯一邊說:“我這兒能走內部通道,就是得用你名下的陰德做抵押,利息按月結,逾期——嗬,你右眼就彆想乾了。”
他當時以為她在開玩笑。
現在看,她隻是把催收流程說得太溫柔。
他把報紙折好,塞進懷裡,和族譜並排。驢打了個響鼻,尾巴甩了甩,像是嫌他磨蹭。
他蹲在井邊,把族譜和報紙攤開,用燒紙剩下的灰壓住四角。風一吹,報紙嘩啦響,族譜那行金字卻不動,像釘死在紙上。
他盯著“孵化基金”四個字,忽然覺得荒唐。地府什麼時候開始搞創業扶持了?還搞基金?上個月黑無常追債追到他家門口,說他欠三百萬貫,利滾利要還八百年,今天倒好,主動送錢讓他修祠?
他不信。
但他信族譜。
族譜不會騙人,祖宗們罵人都用朱砂,寫獎勵用金粉,一個錯字都沒有。
他正想著,林守拙從巷子口蹽著腿跑過來,手裡攥著半卷彩紙,邊跑邊喊:“三槐!三槐!你真要修祠?”
他沒抬頭:“誰說的?”
“楊石頭剛給我傳的陰報!”林守拙一屁股蹲下來,彩紙攤在膝蓋上,“我剛還在想,這年頭誰還修祠?結果一看名單,你姓陳,我姓林,咱倆祖上還是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