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還在飄,像燒糊的紙錢屑,落在陳三槐的鞋麵上。他沒抖,也沒拍,就那麼站著,半截焦黑的象牙杖攥在手裡,拇指蹭著那顆沒燒化的算盤珠,黑得發亮。
右眼不流淚了,但腦子裡還嗡嗡的。不是罵聲,是回音——三十六個祖宗的聲音突然停了,安靜得像集體翹班去跳廣場舞。他抬頭,視線穿過縣衙殘破的門框,望向村北祖墳方向。
通陰眼一跳。
功德沙樹亮了。
不是火光,也不是鬼火,是那種老式燈泡剛通電時的昏黃,一閃一閃,像在打摩斯密碼。樹乾原本乾裂如枯骨,此刻竟泛出點油光,枝頭七枚豆莢狀的果實垂著,黑殼,帶紋路,聞不出味,可他鼻尖一抽,就品出股燒紙後的檀香,還混著點嬰兒爽身粉的膩。
“陰德果?”他嘀咕,“老子剛燒完債,你這就結了?”
他彎腰,把焦杖塞進道袍夾層,腳趾在破鞋裡蜷了蜷,轉身就走。三裡路,這次沒算,也沒踩巡邏間隙。他走得慢,像剛卸完貨的驢,肩膀鬆,腦袋耷拉,補丁道袍被風吹得鼓起來,像隻漏氣的紙燈籠。
孟婆湯連鎖店在城南十字口,招牌是塊電子屏,紅底白字輪播:“忘情水2.0,記憶緩存72小時,支持掃碼分期。”門口排著隊,都是剛過橋的遊魂,一個個拿著陰司發放的“遺忘額度卡”,等著領免費湯。
陳三槐擠進去,櫃台後的小妹抬頭:“先生,今日份已領完。”
他不說話,從懷裡摸出一枚陰德果,往櫃台上一放。
果子不動。
小妹翻白眼:“冥鈔掃碼機在左邊。”
話音剛落,果子“啪”地裂開,一縷金煙飄出,盤旋兩圈,化作一聲嬰兒啼哭。短,脆,像誰在遠處拍了下撥浪鼓。
隊伍靜了。
小妹僵住,手裡的湯勺“當啷”掉進鍋裡。
湯映紅從後廚出來,圍裙上沾著奶漬,頭發挽成個亂髻,插了根不鏽鋼溫度計當簪子。她走到櫃台前,低頭一嗅,眉頭鬆了:“嬰靈安魂香……你從哪弄來的?”
“樹上摘的。”陳三槐又掏出六枚,一字排開,“能換奶粉錢不?”
湯映紅盯著那七枚果子,眼神變了。不是驚訝,是餓。像半夜看見泡麵的人。
“一枚兌三兩。”她說,“限量。”
“七枚。”他全推過去,“七份。”
湯映紅抬眼:“你當我是福利院?”
“等會兒你就知道為啥了。”他靠上櫃台,指甲蓋磕了磕桌麵,銅錢聲清脆,“先記賬。”
湯映紅沒動。
他咧嘴:“還是說,你怕我賴賬?”
她忽然笑了,轉身掀開保溫櫃,取出七罐鐵皮奶粉,標簽是手寫的:“往生牌·三段·無糖型”,罐底印著“地府嬰幼兒營養補貼專用”。
“拿好。”她說,“下次帶發票。”
他揣起奶粉,剛轉身,店門被撞開。
張黑子衝進來,哭喪棒杵地,喘得像拉風箱。他帽簷反戴,工作證掛在耳朵上,影子縮在腳底,瘦得隻剩一線。
“陳老板!”他嗓子劈了,“出事了!”
“又詐屍?”陳三槐掏了掏耳朵。
“比那嚴重。”張黑子抹了把臉,“全城紙坊,炸鍋了。”
“哦。”
“你那防水冥鈔,陰兵收,遊魂搶,連地府采購部都下了暗單!林守拙那老頭現在被三家紙紮店圍在門口,跪著求他傳技術!”
陳三槐不動聲色,慢悠悠從懷裡摸出算盤,彈了顆珠子:“技術,得換技術。”
張黑子愣住:“換啥?”
“你先說,誰出價最高?”
“湯老板!”張黑子一指櫃台,“她剛讓人送信,說願出十年孟婆湯配方,換你防水塗層秘方!”
店裡靜了。
湯映紅站在原地,手裡還攥著空奶粉罐,指節發白。
陳三槐轉頭看她:“真的?”
“真的。”她聲音低了點,“但得是你親自教。”
“教可以。”他把算盤收回袖子,“但有個條件。”
“你說。”
“以後約會,彆再加健忘草了。”
湯映紅手一抖,罐子掉地,滾了兩圈,停在陳三槐破鞋前。
“……你說什麼?”
“我說。”他盯著她,“上次你說‘該談婚論嫁了’,是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