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河的水還在往上漫。
陳三槐趴著,左手死死卡在甲板裂縫裡,半截沙漏嵌在指縫中,像一塊燒紅的鐵。他的右眼一直在流,不是淚,是某種更稠的東西,滴下去時在墨水上炸出微小的金圈。
林守拙還坐在那堆紙人殘骸邊上,手裡攥著碎成幾片的電路板,手指關節發青。他沒動,也沒說話,隻是盯著自己腳邊的一灘水——那水正緩緩變成淡紅色,像是從木板底下滲上來的血。
張黑子單膝跪地,哭喪棒插進船板穩住身子,嘴裡叼的狗尾巴草早被水泡爛了,隻剩一點莖梗掛在他嘴角。他影子裡的賬簿翻得越來越快,頁角都快磨出火星來。
孫不二抱著平板縮在舷側,香爐熄了,爐蓋歪斜,裡麵殘留的火種像喘不過氣的魚嘴一開一合。他手指在屏幕上劃了幾下,係統重啟失敗,隻跳出一行字:“信號源丟失,定位中斷。”
就在這時候,陳三槐動了。
他把沙漏往裂縫裡又塞了半寸,低聲說:“彆讓水蓋過它。”
沒人應聲。
他知道他們聽到了,但這種時候,回應等於承認自己還能控製局麵。而事實是,整條船正在被這河吃掉。
木頭發出咯吱聲,像是骨頭在嚼肉。甲板邊緣已經開始剝落,漆黑的河水舔上來,碰到的地方立刻泛起青泡,冒出一股子舊書和黴米混合的味兒。
陳三槐閉上眼。
再睜開時,左眼驟然脹痛,視野裂開一道口子——通陰眼開了。
他看見了。
三百具嬰靈浮在墨水裡,全赤著身子,皮膚慘白如漿糊未乾的紙,額心用紅線縫著一道口子,像是有人怕它們睜眼。每個都抱著一隻破紙船,有的隻有巴掌大,有的已經爛得隻剩骨架。它們沒哭出聲,可陳三槐的耳朵裡全是哭,一聲疊一聲,壓得他太陽穴突突跳。
他猛地回頭。
貨箱倒了,裡麵滾出一堆絲襪,顏色豔得不像人間物,一縷縷黑絲泡在水裡,像活的藤蔓。其中一根纏著一縷頭發——細、黑、帶著打結的弧度,正和某個嬰靈腦後那撮毛連在一起。
他還沒來得及動,那絲襪突然抽搐了一下,像是被人從水底拽了拽。
“彆碰!”
一聲吼從霧裡炸出來。
楊石頭踩著水麵衝上船,明光鎧沾滿泥漿,老頭衫領口歪到一邊,夜壺高舉過頭。他落地一腳踢開那堆絲襪,反手把壺裡的液體潑出去。
金光灑了一地。
水花濺到墨河上,發出“滋”的一聲,像是燙熟的皮。
“枉死城陰泉浸過的臟東西!”楊石頭臉色發灰,“誰把它帶上船的?嗯?誰?”
沒人答。
他知道沒人會認。
他盯著那團纏在一起的發絲與黑絲,咬牙:“這批貨,根本不是走陽間報關的。是孔門生從枉死城底下挖出來的‘怨絲’,拿楊貴妃的名頭包裝,實則是給嬰靈定魂用的引線。”
陳三槐低頭看沙漏。
最後一粒沙還在出口晃,沒掉下去。
他忽然明白過來:“他們是衝這個來的。不是為了船,也不是為了我。是這沙漏裡的數據,能解開防水冥鈔的加密層。”
楊石頭一愣:“你那破沙漏還能乾這個?”
“不能。”陳三槐搖頭,“但它記下了所有交易路徑。隻要有一粒沙回去,就能逆推出配方源頭。”
話音剛落,水麵轟然炸開。
數十嬰靈從墨中升起,圍成一圈,手臂交疊,指尖滴水,形成一道人牆。它們依舊無聲,可那股哭勁兒更重了,壓得人膝蓋發軟。
接著,一個童鬼踏水而來。
七八歲模樣,穿著褪色的壽衣,腳上一雙紅布鞋裂了口,露出半截發黑的腳趾。他手裡抱著個太陽能骨灰盒,表麵刻著“六道輪回”四個字,盒頂的小麵板一閃一閃,像是在接收信號。
骨灰盒開了條縫。
機械音傳出:“交出防水冥鈔配方,否則全船同沉。”
陳三槐冷笑:“你們家威廉·孔現在還敢用中文播報威脅?”
童鬼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