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休斂眸，無言回身，隔著塔上的一扇明窗看向那口扼生井。
井旁被凍了一片鐵鏽色的冰，當年的那幾圈玄鐵並沒有因為離澤被放出來就有所鬆動。上麵的鏽跡隨著雨水也浸入泥土中，混合著什麼旁的東西，仿佛要把井中的，乃至周邊的所有東西全部都吞沒似的。
她低聲說：“我贈你不得往生，終得以往生。”
她的聲音落下之後，眾人隨著她的視線看去，便瞧見了從那口井中緩慢飛出來的星點熒光，幽幽的白，帶著些許的藍。
冰川的心口突然被燙了一瞬，他下意識抬頭看去，就看到了不顧雙腿痛楚的離澤飛奔向扼生井的場景。
他想起了他把離澤困在井上的時刻，離澤衝撞當初那個封印，即使遍體鱗傷也要衝破的架勢。還有自己當年入定破境之前被離澤塞進懷裡的那個東西。
回冰原之後他曾收拾出來過，在一堆無休贈予他的物件中，它是真的很不起眼。那是龍的最後一片逆鱗，離澤將它摘下來給了他。但他當時還以為那個鱗片是無休給他的眾多寶貝之一，他竟然並沒有上心。
細算下來，冰川也算水族，離澤天生會親近於他，所以在他已經決定赴死的當下，離澤贈他一份祝福，希望在某個時刻，這片逆鱗能充作一次保護罩，讓他不至於被滅殺。
離澤是一條很好的龍。
冰川這次化形之際，依托了一部分龍鱗的力量，在他甚至都沒有完全集齊身外化身煉化其中的靈力之時，那片不知為何一直跟著他的龍鱗就擅自幫助他化成了人形。
他不知道離澤為何這麼做，正如他也猜不透為何那個擁有言靈之術的女子那樣做一般。
離澤沒有趕上與那個贈他化龍機遇的女子見上最後一麵。
他跌在井旁的玄鐵處，努力伸出手夠向漂浮在半空中的光點，它們距離他那麼近，又那麼遠。
無休垂眼看著脫力倒在井旁的離澤，無悲無喜。
離澤茫然地在地上躺了一會兒，非常短的時間，接著他就又站了起來，慢慢往回走，一瘸一拐直到塔底，又慢吞吞跪了下去，開始繼續擦拭那一片的磚。
卜安在這時又問了一遍不久前他才問過的問題：“小祖宗，他做完您安排給他的所有事之後，燒儘的舍利會是什麼顏色啊？”
飛廉無法對這種他未經曆過的事情生出感同身受，在一旁風涼道：“你應該先問他能不能活到焚儘骸骨的那一刻。”
“龍的生命不是很漫長的嗎？”
飛廉點點頭，“話是這麼說，可我看他好像已經沒有精神支柱了。”
他們獸族，無論是什麼類彆，想要達成某個目標總會有一個支撐著走下去的理由，離澤的那個理由好像還在，隻不過離他太遠了，所以他顯得漂浮起來，夠不上去、落不下來。
卜安麵露茫然，下意識看向卜知，他認為這個問題能從卜知那裡得到答案。
他看不出來太多，隻是感覺離澤好像被抽掉了一些生氣似的，但這遠遠不夠他正向理解飛廉的話，畢竟人還是無法跟獸共情。
卜知與卜安對視幾秒之後說：“神女既然說得，那離澤就做得。”接著，他也露出些許好奇的神色，歪起腦袋看著無休，“他會得償所願嗎？”
無休一直沒說話，但她在幾人同時看過來的眼神裡，輕輕點了點頭，很快又搖了搖頭。
這下不止卜安、飛廉，就連卜知都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無休沒有詳細說明。她看向塔底的離澤，他跪在那裡，一寸一寸地擦拭著自己的惡業，仔細極了。那些陳年灰塵重複上許多遍或許就能乾淨了，可篆刻在他靈魂上的魔障卻不像這些塵，他們遠沒那麼容易消解。
言靈女亦或是在他被壓製期間被動殘害的嬰靈以及女性們，永遠都是他最無法開解的心魔。這些無關於任何旁的事，隻源於離澤的本心。
待他做完所有事之後，骸骨焚燒的一乾二淨，留下的那顆舍利一定會是紅色。
離澤可以成神。無休料定他不會選擇成神。
對離澤來說，遺憾有些太多了。最近的一樁不就是沒趕上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那個靈魂道一句謝謝，再說一句抱歉嗎？
再往前推去，他一定在某一個無力反抗的夜晚，在他不忍去看的時刻，去假設過若是當初夾在山石中被女人撿走之前拚著脫一層皮也要逃離這件事。
世事易變，離澤在那些無望的日子裡，一定是做過非常多的假設。
無休隻是這麼想了一瞬。出於好意的，她在卜知幾人的追問下留下一個預言，即使她隻是點了點頭，並未真的開口，離澤的命數便也定了。
他如今對無休的預言一無所知，但在塔頂的眾人已經看到了他的未來。
無休又靜靜看了一會兒，終於收回視線，再轉過身來看向伏在地上的應龍、女魃二人。
應龍應當是力竭，他儘力將女魃攏在懷中，以一種親密的姿勢。
飛廉看了幾眼，有些不敢相信他懷裡的女子是當初將他和玄冥打的幾乎魂飛魄散的天女。
他不會忘記那個在陣前氣焰囂張的女魃。這和癱在地上的那團形成強烈對比。
女魃如今狼狽不堪，渾身潰爛，遍體膿瘡，耳不能聽，目不能視，隻表象這些，也能將她這些年來的經曆窺得一二。
這也就怪不得應龍一感應到女魃的存在就飛奔而來，然後痛哭，甚至耗空精血靈氣了。
女魃如今在應龍懷裡氣若遊絲，命懸一線。應龍也隻差壓死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如果女魃咽氣，應龍想必也會緊隨而去。
飛廉無端這麼覺得，他認真用不大的腦仁兒想了會兒，然後說：“看來應龍真的要火葬場了。”
卜安的腦袋再次往他那裡湊了湊，他眼睛盯著應龍與女魃，問：“如果他們兩個死了，那會自燃嗎？”
飛廉的表情立刻變得微妙起來，他對卜安的接受能力感到了吃驚，但他沒有表現出來。因為如果被看出來的話，好像顯得他跟沒見過世麵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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