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執硯正麻木地搓洗著那一大盆仿佛永遠也洗不完的衣物，冰冷刺骨的堿水早已將她的雙手浸泡得紅腫潰爛，失去了知覺。周圍的嘈雜、嬤嬤的斥責、其他罪奴若有若無的排擠，她都已然麻木，隻是機械地重複著動作，腦海中唯一的念頭便是撐下去，為了不知在何處的弟弟，為了那渺茫的、或許根本不存在的未來。
突然，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由遠及近，管事嬤嬤那平日裡尖利刻薄的嗓音此刻竟帶上了一絲諂媚與急切：“快！沈執硯！出來接旨！”
接旨？沈執硯茫然抬頭，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被兩個粗使婆子幾乎是架著拖拽到院中，按著跪在冰冷的地上，她才恍惚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前來宣旨的內侍聲音尖細，帶著宮中特有的腔調，宣讀的旨意卻如同驚雷炸響在她耳邊——陛下口諭，赦免其掖庭罪奴身份，即刻撥至攬月軒，伺候劉美人！
周圍瞬間一片死寂，所有罪奴都難以置信地望著她，目光複雜，有震驚，有嫉妒，更有深深的疑惑。沈執硯自己更是如同身在夢中，完全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命運轉折。劉美人？娥兒姐姐？是她嗎？她為什麼要救自己？
不容她細想，宣旨的內侍已然離去，管事嬤嬤臉上堆著前所未有的和藹笑容，親自上前扶起她，儘管那力道依舊粗魯：“哎喲，沈姑娘，真是天大的造化！快，快隨老身去梳洗更衣，這副模樣怎好去貴人宮中當差？”
她被半推半就地帶離了那片浸滿她血淚的勞作之地，帶到一處有熱水的地方，被幾個手腳麻利的婆子剝去那身肮臟發臭的罪奴服，用力搓洗著身體，換上雖然樸素但乾淨整潔的宮女服飾。濕漉漉的頭發被擦乾，簡單梳理，挽成宮女的發髻。鏡中映出一張蒼白消瘦、卻依稀能辨出往日清秀輪廓的臉，隻是那雙眼睛，依舊殘留著驚懼與茫然，如同受驚的小鹿。
煥然一新的沈執硯，被引領著，踏入了那座她隻在傳聞中聽過的、象征著無上恩寵的攬月軒。
殿內暖香襲人，陳設精美，與她剛剛離開的掖庭判若雲泥。她低垂著頭，不敢四處張望，心臟在胸腔裡狂跳。直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帶著幾分慵懶與嬌媚的聲音響起：
“是執硯來了嗎？”
沈執硯渾身一顫，立刻依著宮中禮儀，雙膝跪地，額頭觸碰到冰涼光滑的金磚地麵，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奴婢……奴婢沈執硯，叩見美人娘娘。”
她不敢抬頭，隻能看到眼前不遠處，那一抹華貴的、繡著繁複花紋的裙裾，以及裙擺下微微露出的、綴著珍珠的繡鞋鞋尖。
劉娥端坐在上首的軟榻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伏在地上、身形單薄瑟瑟發抖的沈執硯，心中掠過一絲快意與不屑，但麵上卻綻開一個無比親切溫婉的笑容。她親自起身，走上前，虛扶了一下：“快起來，快起來！你我姐妹之間，何須行此大禮？”
沈執硯被她扶起，依舊不敢直視，垂著眼睫，聲音細弱：“禮不可廢……多謝娘娘救命之恩，奴婢……沒齒難忘。”
劉娥拉著她的手，感覺到她指尖的冰涼與粗糙，心中更是鄙夷，語氣卻愈發柔和：“說什麼傻話。我們自幼一起長大，情同姐妹，我怎能眼睜睜看著你在那等地方受苦？如今你來了我這裡，便安心待著，我們姐妹相伴，也好過你一個人孤苦無依。”
她的話語真摯動人，仿佛全然忘記了沈家獲罪時她的疏遠，也忘記了掖庭之外那匆匆一瞥後的無能為力。沈執硯聽著這熟悉又陌生的關懷，想起往日情誼，再對比如今的境遇，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也有對劉娥的感激，更多的，卻是一種如履薄冰的惶恐與不安。她隻能再次深深福禮：“奴婢……定當儘心竭力，伺候娘娘。”
劉娥滿意地看著她恭順的模樣，隨意吩咐道：“好了，一路辛苦，先下去安頓吧。暫且就在外院做些灑掃的輕省活計，熟悉熟悉環境。”
“是，奴婢告退。”沈執硯依言退下，被一名小宮女引著去了分配給低等宮女的居所。雖依舊是多人同住，但比起掖庭的通鋪，已是天壤之彆。
幾日後的一個清晨，謝棲遲照例前來攬月軒為劉娥請平安脈。他步履沉穩，心中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期待與緊張。他知道劉娥既然應承了，以她如今聖寵，將沈執硯弄出掖庭並非難事。他隻盼能有機會，親眼確認她是否安好。
剛走到攬月軒宮門外，便見到一個穿著淺青色宮女服飾的纖細身影，正拿著掃帚，低頭默默地清掃著廊下的落葉。那身影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
似是感應到他的目光，那宮女緩緩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
沈執硯看著那襲日益顯赫的青色太醫官袍，看著官帽下那張清雋依舊、卻似乎多了幾分沉穩堅毅的臉龐。他瘦了些，眼底帶著不易察覺的疲憊，但那雙看向她的眼睛，依舊清澈，此刻更是盛滿了無法掩飾的激動、心疼，以及如釋重負的微光。
謝棲遲也看著她。她換上了乾淨的宮裝，洗去了掖庭的汙垢，雖然臉色依舊蒼白，身形單薄，但至少……她脫離了那片苦海。她看著他，眼中瞬間湧上了水光，那裡麵包含了太多的情緒——劫後餘生的恍惚，故人重逢的酸楚，無法言說的委屈，以及對未來的茫然與一絲微弱的希冀。
千言萬語，哽在喉間。
他不能上前，她不能開口。
他隻是微微放緩了腳步，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比尋常更久的一瞬。她也隻是怔怔地望著他，忘了手中的掃帚，忘了周遭的一切。
秋風拂過，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在他們之間打著旋兒落下。
最終，謝棲遲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恢複太醫官的從容，邁步踏入了攬月軒的宮門。沈執硯也猛地低下頭，緊緊攥住了掃帚柄，指尖用力到發白，才沒讓眼眶中的淚水滑落。
一次無聲的相逢，一次目光的交彙。
道不儘的心疼與慶幸，訴不完的離彆與牽掛。
前路依舊莫測，但至少在此刻，知道彼此安好，便已是黑暗中的一絲微光，足以支撐著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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