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的冰冷並未完全凍僵沈執硯的心。她將僅存的一點暖意,都給了一個孩子——劉娥並不看重、甚至有些厭棄的皇子趙珩。
那時劉娥正忙著爭寵和打壓對手,對這個非長子且體弱的孩子沒什麼耐心。照顧皇子的乳母和太監不敢明著怠慢,卻也多是應付差事,少了真心。
沈執硯因為是劉娥最得用的"影子",常進出主殿,難免碰到這小皇子。也許是因為都曾被"母親"忽視,也許是她心裡還留著對純粹的渴望,她對這怯生生、眼睛清澈的孩子,多了些額外關照。
趙珩做噩夢哭醒時,她會屏退旁人,坐在榻邊,用溫帕子給他擦臉,低聲哼幾句江南小調。他被師傅訓斥後躲起來掉眼淚,她會找機會塞給他一塊用油紙包好的鬆子糖,再拿書裡的故事慢慢開導他。學禮儀枯燥了,她會用手勢或口訣幫他記,逗得他笑起來。
對缺娘疼的小趙珩來說,這位溫柔、有學問、總在他需要時出現的沈姑姑,幾乎就是他想象中的母親。他依賴她,信任她,連吃了什麼、蛐蛐贏了輸了這些小事,都隻願湊在她耳邊說。他常偷偷攥住她官袍一角,仰著小臉求:"姑姑彆走,再陪珩兒一刻,好不好?"
劉娥樂得有人替她管孩子,見沈執硯把孩子帶得規矩懂事,有時還能在皇上問功課時得句誇獎,也就默許了這種親近。
許多劉娥嫌麻煩或危險的場合,比如冗長祭祀、喧鬨慶典、暗流湧動的宮宴,常是沈執硯穿著低調的女官服飾,緊緊牽著趙珩的手代她出席。她把他護在身側稍後位置,用自己的身子替他擋開人群和可能的風險,時時留意四周,低聲提醒他下一步該怎麼做。
那些提心吊膽的時刻,是小皇子溫熱信賴地攥著她的手,給了她堅持下去的一點勇氣。她護著他,也護著自己心裡最後那點光。她真心教他仁恕之道,講"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說史書上的明君昏主,盼他將來成個仁德之君,彆被這深宮扭曲了心性。
記得一日深秋的午後,陽光透過窗欞,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沈執硯正在整理書案上的書籍,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她抬起頭,看見趙珩站在門口,小手扒著門框,怯生生地望著她。
"姑姑,"他小聲說,"我能進來嗎?"
沈執硯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快步走到門前行禮:"殿下怎麼一個人來了?乳母呢?"
趙珩低下頭,聲音更小了:"我……我偷偷跑出來的。姑姑,我背不出《孝經》,師傅說要告訴母後……"
沈執硯的心一下子軟了。她蹲下身,平視著孩子的眼睛:"殿下彆怕,來,姑姑教你。"
她牽著他的手走到書案前,抱他坐在自己常坐的繡墩上。趙珩不安地扭動著:"可是師傅說很難……"
"不難,"沈執硯溫聲道,"姑姑有個好記的法子。"
她取來紙筆,一邊寫一邊輕聲講解:"你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就是說我們的身子是父母給的,要愛惜。就像殿下上次摔傷了膝蓋,娘娘不是心疼得很嗎?"
趙珩眨眨眼:"可是母後那天都沒來看我……"
沈執硯心中一澀,連忙轉移話題:"來,我們看下一句。"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她講得生動有趣,把經義編成小故事,還配上簡單的手勢。不過半個時辰,趙珩已經能磕磕絆絆地背出大半。
"姑姑真厲害!"孩子眼睛亮晶晶的,"比師傅講得明白多了!"
沈執硯摸摸他的頭:"殿下聰明,一點就通。隻是往後不可再獨自跑出來了,萬一遇上壞人……"
"我不怕,"趙珩挺起小胸膛,"有侍衛跟著呢,我讓他們在遠處等著。"說著又拽住她的衣袖,"姑姑,明天還能來嗎?"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乳母張氏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哎喲我的好殿下!怎麼跑這兒來了!娘娘正找呢!"
趙珩立刻躲到沈執硯身後。沈執硯起身行禮:"張嬤嬤莫急,殿下隻是來問些功課上的事。"
張嬤嬤臉色不太好看:"沈姑姑,不是老奴多嘴,殿下金枝玉葉,您這……"
"是本宮讓珩兒來的。"劉娥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眾人慌忙跪地行禮。
劉娥緩緩走進來,目光在沈執硯和趙珩之間轉了轉,忽然笑道:"執硯有心了。既然珩兒喜歡你教導,往後每三日便來教他一個時辰吧。"
沈執硯心中一驚,抬頭正對上劉娥深不見底的眼睛,連忙低頭:"奴婢遵命。"
等劉娥帶著趙珩離去,沈執硯才慢慢直起身。她明白,這並非恩典,而是試探。劉娥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大本事,又能對皇子產生多大影響。
從此,她更小心謹慎。每次授課都全程開著門,讓宮人旁聽,內容嚴格限定在經義講解,絕不多說一句題外話。但趙珩總是能找到機會,偷偷塞給她一朵禦花園摘的小花,或是悄悄問:"姑姑,昨日父皇誇我字寫得好,你說母後會高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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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一切,在趙珩意外被立為太子後,戛然而止。
劉娥態度徹底變了。太子!國之儲君!她終於看清這兒子的價值。她絕不容許太子最親最依賴的人不是生母,而是個女官!
她強硬插手東宮事務,以"太子需更嚴格教導"、"男女有彆"、"尊卑有序"為由,嚴禁沈執硯再像以前那樣親近太子。她迅速換掉東宮一批舊人,安插自己心腹,嚴密監視太子一舉一動,想徹底切斷他和沈執硯的聯係,並急切地想彌補塑造"母子情深"。
麵對太後的強勢、猜忌和排擠,沈執硯隻能沉默退讓。她不能再給太子添麻煩。她把所有關心擔憂埋起來,見麵時嚴守禮數,恭敬疏遠,不多說一句,不多看一眼。
沈執硯再沒能單獨見過太子。有時在宮道上遠遠遇見,她立即跪地低頭,隻聽得到小太監尖細的"太子殿下駕到",和那雙金線繡龍紋的小靴子從眼前快速走過。
直到一個雪夜。沈執硯值夜歸來,遠遠看見東宮角門處有個小小的身影在雪地裡跺腳。她心中一緊,快步走近,竟是趙珩隻穿著單衣站在那裡,凍得嘴唇發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