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透過半掩的紗簾，變得溫馴而慵懶，悄然爬上半幅床榻，照亮了空氣中浮動的微塵。沈清梧妙語連珠，從《金石錄》的逸聞談到前朝畫院的趣事，聲音在靜謐的房間裡輕柔地回蕩，如同一道溫暖的水流，試圖滋養病榻上乾涸的土地。
劉崇瑾老先生始終靜靜聽著，渾濁的眼眸裡含著淺淡的笑意與難以錯辨的寬慰。然而，他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疲憊與氣短力怯的模樣，終究讓沈清梧的聲音不自覺地緩了下來，心中泛起細細密密的疼。
她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窗外，落在了遠處那片在日光下愈發顯得青翠欲滴的草藥園，想起晨間與李護士的對話，一個念頭浮現，或許這是個能讓老先生不必費力回應，又能延續話題的由頭。
“老先生，”她聲音放得更柔，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好奇，“晨起我去園子裡走了走，聽李護士提起，園中那些香氣特彆的古種草本，是您祖上精心培育流傳下來的？尤其是那一小片，香味最為沉靜安神的，似乎格外不同？”
提及這片心血所係，劉崇瑾的眼中果然掠過一絲微光，他微微動了動枕著的頭，聲音雖弱，卻清晰了些許：“是……是一種名為芸香的……古種。此物，我華夏自古有之，《本草拾遺》亦見零星記載……隻是，不及蘭芷清遠，受曆代文人追捧……漸漸便沉寂了。”
他停頓了片刻，似在積攢力氣，才繼續緩緩道：“家中……世代行醫，偶得此古種，覺其氣韻獨特，有安神定驚之效，便代代留心，加以選育……可惜，草木亦如人事，流年輾轉，其香……終究是一代淡似一代了。”
老人的話語裡帶著一種曆經滄桑的平靜，卻也讓沈清梧聽出了那深藏其間的惋惜。她不禁追問：“那……可有法子，讓它重現舊時濃香？”
劉崇瑾極輕地搖了搖頭，嘴角牽起一絲無奈的弧度：“逆天……難為。我不過是……憑著殘卷記載與幼時模糊記憶，嘗試用古法冷萃，耗費十數年心血，也隻得……這寥寥一小瓶濃縮原液，或可……窺得昔年一二分神韻。”
他說著，目光微微轉向床頭那個樣式古樸的矮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沈清梧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一種混合著探究與某種難以言喻的預感驅使著她。她依言起身，走到床頭櫃前，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木質表麵。抽屜無聲滑開，裡麵襯著柔軟的深色絨布，正中端放著一隻不過拇指大小、密封得極好的深色玻璃瓶。
“便是……此物了。”老先生的聲音帶著一絲氣音傳來，“沈小姐……若好奇，可……自行打開一聞。”
好奇心與那縈繞不散的夢境共同作用，沈清梧小心翼翼地拿起那隻小瓶。瓶子入手微沉，觸感冰涼。她深吸一口氣，拇指與食指捏住那緊致的瓶蓋，微微用力，旋開——
“哢噠。”一聲極輕微的響動。
瓶蓋將開未開之際，一絲極其細微的縫隙出現。
驟然間，一股濃鬱到近乎粘稠、甜膩中透著一股詭異幽冷的香氣，如同掙脫牢籠的毒蛇，猛地從那縫隙中竄出，迅疾彌散在空氣裡！
這味道——！
沈清梧臉上的血色在瞬間褪得乾乾淨淨，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
這甜膩中帶著冰冷詭異的香氣……這幾乎刻入她靈魂深處的恐懼氣味！
是她前世意識湮滅前，最後嗅到的、來自太後死士手中那塊奪命手帕上的味道！至少有七八分相像！
“啪嗒！”
指尖仿佛被毒蠍蜇刺，又像是被無形的寒冰凍僵，她手猛地一抖，那小小的密封瓶脫手墜落，在柔軟的地毯上滾了兩圈，瓶蓋鬆動，更多那甜膩冰冷的香氣洶湧而出，瞬間扼住了她的呼吸！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旋轉。
不再是這間充滿藥香的安靜臥室。
是顛簸的馬車！是猛地被掀開的車簾！是一隻戴著鞣製鹿皮手套、冰冷而精準的手！是那塊散發著這甜膩冷香、死死捂住她口鼻的手帕！
“唔……！”她喉嚨裡發出被扼住般的嗚咽，視野急速模糊，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滅頂。
就在那意識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破碎的光影瘋狂閃爍。
“維瀚哥哥！”一個嬌憨清脆、屬於少女的嗓音在她腦海深處響起，帶著全然的依賴與親昵。
光影流轉，她看到自己穿著一身淺碧色衣裙，奔跑在落英繽紛的桃花樹下，回頭巧笑倩兮。
畫麵猛地定格。
是那個青衫男子！他依舊背光而立，麵容模糊，唯有他手中那枚溫潤生光的雙鯉玉佩清晰無比，魚兒首尾相接，寓意圓滿。他清越的聲音帶著無限祝福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清晰地響起：
“阿硯，願你如這雙鯉，順遂無憂，永浴愛河……”
阿硯！
她拚命地、用儘靈魂全部的力量，掙紮著想要抬起沉重的眼簾，想要穿透那層阻礙，看清那青衫男子的麵容！
視線在極度的痛苦與掙紮中，艱難地聚焦——
現實中，躺在床榻上、氣息微弱的劉崇瑾，不知何時，那枯瘦的手中竟緊緊握著一枚玉佩！
那玉佩的形製、大小，與她記憶中青衫男子所持的，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老先生手中這枚雙鯉玉佩，其中一條鯉魚，竟泛著一種奇異的、如同浸染了血淚般的紅粉色，與另一條的瑩白溫潤形成刺目的對比！
青衫男子虛幻的身影，與病榻上瘦骨嶙峋的老者身影，在這一刻，詭異地半身重疊！
躺在床上的劉崇瑾，不知何時微微睜大了眼睛，正深深地、用一種包含了無儘悲傷、眷戀與釋然的複雜目光凝視著她。他那蒼白的、乾裂的嘴唇輕輕翕動，一個名字，如同穿越了千山萬水、無儘輪回，終於在此刻，清晰地、重重地落在她的耳膜、她的心上：
“阿硯……”
轟——！
仿佛有一道撕裂蒼穹的閃電，猛地劈開了她腦海中所有混沌的迷霧！封鎖的前世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流，洶湧咆哮著衝垮了一切的阻礙！
一個名字，帶著血與淚，帶著刻骨的眷戀與無儘的遺憾，破開塵封，驟然炸響在她靈魂深處——
謝、棲、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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