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裡,那根充當火把的木頭,燒到了儘頭,最後一點火星,也湮滅在了黑暗裡。
地窖,重新被死寂和冰冷的黑暗所籠罩。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響起了一個沙啞到幾乎不似人聲的聲音。
“翠花,不怕。”
楊汝成動了。
他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像是抱著一件稀世珍寶,將妻子的屍體,抱了起來。
“地窖裡冷,也黑,我帶你出去,曬曬太陽。”
他的聲音很輕,很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他抱著妻子,一步一步,沉穩地走上了台階,走出了這個吞噬了他所有幸福的地窖。
外麵的天,已經蒙蒙亮了。東方泛起了一絲魚肚白,給這片焦黑的廢墟,鍍上了一層慘白的光。
楊汝成抱著妻子,走到了院子中央那棵被燒得隻剩下半截樹乾的老槐樹下。他輕輕地,將妻子放在了樹下,讓她靠著樹乾。他理了理蓋在她身上的皮襖,又為她整理了一下散亂的頭發。
“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去接娘和小寶出來。”他對妻子說完,又轉身,走回了地窖。
很快,他抱著兒子小寶走了出來。
他將小寶,輕輕地放在了翠花的身邊,讓孩子依偎在母親的懷裡。
“小寶,彆怕,有娘陪著你。”
然後,他又一次走下地窖,將自己白發蒼蒼的老娘,背了出來。
他將母親,安放在妻兒的另一邊。
一家人,整整齊齊地,靠在那棵死去的老槐樹下,仿佛隻是在這裡歇歇腳。
楊汝成站在三位親人的麵前,靜靜地看著他們。
他的臉上,沒有眼淚,也沒有表情,像一張用石頭雕刻的麵具。
站了許久,他轉過身,邁開腳步,走向了村子。
他走到了村口,走到了王大爺的屍體旁。他彎下腰,拔出了插在老人胸口的那把刺刀,隨手扔在了一邊。然後,他將王大爺的屍體,抱了起來。
他抱著王大爺的屍體,走到了村東頭的一片空地。那裡地勢平坦,以前是孩子們玩耍的地方。
他將王大爺的屍體,輕輕放下。
然後,他轉身,又走回了村裡。
他走向李家兄弟,將那對至死都背靠著背的兄弟,一個個抱起,送到了村東頭的空地上。
他走向趙家嫂子,將那位偉大的母親和她懷裡的孩子,一起抱起,送到了村東頭的空地上。
他走向張山,那個豪爽的屠戶,將他沉重的身體,扛在了肩上,一步一步,送到了村東頭的空地上。
他就這樣,一個人,一趟又一趟,在這片死寂的廢墟中,來來回回地走著。
他像一個沉默的工蟻,不知疲倦地,將散落在村子各個角落的鄉親們的屍體,一具一具地,搬運到那片空地上。
每搬運一具,他都會在心裡,默念一遍那個人的名字。
王大爺、李大牛、李二牛、趙家嫂子、張山、孫木匠、吳婆婆……
每一個名字,都曾經是一個鮮活的生命。他們會笑,會鬨,會為了收成而煩惱,會為了兒女的婚事而操心。
而現在,他們都變成了一具具冰冷的、殘缺不全的屍體。
天,漸漸大亮了。
太陽,從東邊的山頭升起,金色的陽光,灑滿了大地。
但這陽光,卻沒有給這片土地,帶來絲毫的溫暖。
當楊汝成將最後一具屍體——村裡教書的方先生的屍體,也搬到空地上時,他已經累得快要虛脫了。
他看著眼前那片空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上百具屍體,他的靠山屯,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人,都在這裡了。
他喘著粗氣,轉身回到了自家的廢墟裡,從倒塌的工具房裡,找出了一把鐵鍬和一把鎬頭。
他先是走到了那棵老槐樹下,在親人的身邊,選了一塊地方。
“娘,翠花,小寶,咱們換個地方睡,這裡太亂了。”
他輕聲說著,然後舉起了手中的鎬頭。
“當!”
鎬頭砸在凍得像石頭一樣堅硬的土地上,隻留下一個淺淺的白點。
楊汝成沒有說話,他隻是沉默地,一次又一次地,舉起鎬頭,狠狠地砸下。
“當!”
“當!”
“當!”
一下,又一下。
每一聲,都像是砸在他自己的心上。
火星四濺。
他的虎口,很快就被震裂了,鮮血順著鎬頭柄,流了下來,但他卻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