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汝成那顆剛剛因為重逢而變得滾燙的心,在王二和虎子那死一般的沉默中,一點一點地,重新凝結成了冰。
“說話!”他的聲音,不大,卻像兩塊被凍住的岩石在摩擦,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我問你們,張大爺他們呢?!趙三哥他們呢?!”
“隊長……”
王家二小子,這個在槍林彈雨中,都能保持絕對冷靜的年輕人,此刻,卻緩緩地,低下了那顆年輕的頭顱。他那雙握著機槍的、布滿了凍瘡和老繭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我們……不知道。”
“不知道?!”楊汝成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瞪著他,“什麼叫不知道?!我讓你們,找到他們!你們,就給我一句不知道?!”
“隊長!您彆怪二哥!”一旁的虎子,再也忍不住,帶著哭腔喊道,“我們找了!我們真的找了啊!”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雪地裡,聲音,充滿了無儘的悲愴和絕望。
“我們按照您的命令,帶著栓子的屍體,一路向北,跑了一天一夜,才勉強甩掉了小鬼子的尾巴。然後,我們就按照約定,去了‘龍脊山’那道最大的瀑布下麵,等。”
“我們等了一天,沒人來。”
“我們又等了第二天,還是沒人來。”
“等到第三天,我們帶的最後一點炒麵都吃光了,還是……還是連個鬼影子都沒看見!”
王二也緩緩地,跪了下去,聲音,沙啞得厲害。
“隊長,我們……我們怕他們是路上出了事,或者,是迷了路。我們就開始,分頭去找。”
“我們把‘龍脊山’外圍那幾道山梁,都翻遍了。我們學著您的樣子,在樹上,留下了咱們義勇隊才看得懂的暗號。”
“我們甚至,還冒險,摸回了咱們之前突圍的那個亂石坡……那裡,除了被日本人翻爛了的雪地,和幾具被野狼啃得差不多的鬼子屍體,什麼……什麼都沒有。”
“張大爺他們,帶著老人和孩子,走得慢,我們怕他們……”虎子哽咽著,說不下去,“趙三哥他們,是從西邊那條最險的懸崖路走的,那裡,冬天根本就沒路,到處都是冰……萬一要是……”
後麵的話,他沒說出口。
但在場的三個人,心裡,都跟明鏡似的。
楊汝成緩緩地,鬆開了抓住王二衣領的手。
他踉蹌了一下,用那支冰冷的步槍,死死地撐住地麵,才沒有倒下。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腦海裡,仿佛又浮現出了老村長張大爺,在分彆前,對他鞠躬的樣子。
“孩子,你們……你們一定要,活著回來!”
他又仿佛看到了趙家老三,那個性子火爆、卻又無比信任他的粗莽漢子,扛起機槍時,那決絕的背影。
“隊長,‘龍脊山’,再見!”
再見……
再也不見。
“你們……你們這兩個廢物……”
良久,楊汝成緩緩地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雪聲所掩蓋。
“我讓你們,找到他們。你們,卻把他們,給弄丟了……”
“隊長……我們……我們對不起您!對不起死去的兄弟們!”
王二和虎子,將頭,重重地,磕進了冰冷的雪地裡,發出了“咚咚”的聲響。
“起來。”
楊汝成沒有去看他們。他隻是轉過身,重新,將目光,投向了那片連綿不絕的、充滿了未知與死亡的,“龍脊山”。
“都給我,起來。”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
王二和虎子,相互攙扶著,從雪地裡,站了起來。
“隊長……”
“從今天起,”楊汝成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們,沒有隊長,也沒有隊員了。”
“我們,就隻是,三個還沒死透的,孤魂野鬼。”
“你們,願意跟著我這個鬼頭,去這片林子裡,繼續撞下去嗎?”
“願意!”
“俺們願意!”
王二和虎子,沒有絲毫的猶豫,齊聲應道。
“好。”楊汝成點了點頭,“那現在,我這個鬼頭,就要下第一道命令了。”
他緩緩地,轉過身,那雙本已黯淡下去的眼睛裡,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卻又無比堅定的火苗。
“我們,不能再待在這山裡了。”
“什麼?!”王二和虎子,都愣住了,“隊長,您……您這是什麼意思?不……不找張大爺他們了嗎?”
“找!當然要找!”楊汝成的聲音,陡然提高,“但是,不是像現在這樣,像兩隻沒頭的蒼蠅一樣,在這片林子裡,瞎撞!”
他指著這片白茫茫的、一望無際的林海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