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神秘來客的警告,如同在杜家父子心頭壓上了一塊寒冰。風雪雖停,陸渾山莊的空氣卻比往日更加凝滯。杜甫下令緊閉門戶,連日常采買也交由最穩重的杜忠,並再三叮囑其速去速回,留意有無生人窺探。
杜豐更是將警惕提到了最高。他不再局限於庭院鍛煉,開始有意識地觀察莊園周圍的地形。莊園背靠陸渾山一段緩坡,前方是通往官道的小徑,兩側是些稀疏的林地與鄰家的田地,視野不算開闊,若有心隱藏,極易被接近。他將幾處可能的潛入點記在心裡,甚至撿了些枯枝,在幾處院牆根下做了些不起眼的小記號,一旦有人翻越,必會觸動。
“豐兒,你這是在作甚?”杜甫見兒子擺弄枯枝,不解地問道。
杜豐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認真道:“父親,那位夜客所言,寧可信其有。做些防備,總好過事發時措手不及。”
杜甫看著兒子那與年齡不符的謹慎與老練,心中五味雜陳,最終隻是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默許了他的行為。他自己也將在長安時,一位武官朋友贈予的、一直束之高閣的一柄短刃找了出來,擦拭乾淨,置於書房順手之處。
一連兩日,風平浪靜。除了風聲鳥鳴,莊園內外並無異狀。但那無形的壓力,並未消散,反而因這死寂般的平靜,更添幾分山雨欲來的壓抑。
臘月十一,傍晚,天色再次陰沉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似乎又在醞釀一場大雪。杜忠從山下回來,除了帶回必要的米糧,還帶回一個消息:洛陽城內,關於曹彆駕欲購杜家林地不成反被衝撞的流言,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在某個圈子裡傳得更加繪聲繪色,甚至添油加醋,將杜豐描述成一個恃才傲物、目無尊長的狂悖小兒。
“他們這是要絕了我兒的前程之路啊!”宗氏聽聞,又氣又急,眼淚在眶中打轉。在這注重名聲的時代,這樣的汙名若被坐實,對杜豐未來的科舉、仕途都將造成毀滅性打擊。
杜甫麵色鐵青,負手在堂內踱步,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怒極。
杜豐卻相對冷靜,他安撫地拉住母親的手,對杜甫道:“父親,流言如刀,然刀鈍則無用。詩會之上,眾目睽睽,是非曲直,明眼人自有公斷。曹府此舉,恰說明他們已無更多光明正大的手段,隻能行此齷齪伎倆。我們若自亂陣腳,反倒中了其下懷。”
正說話間,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有力的馬蹄聲,聽聲音,不止一騎!蹄聲至莊門前戛然而止,隨即是清晰的叩門聲,不輕不重,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
廳內三人俱是一驚。杜忠慌慌張張跑去應門,杜甫下意識地將杜豐拉至身後,手已按向了腰間——那裡空空如也,短刃在書房。
“門外何人?”杜忠顫聲問道。
“京兆杜陵,嚴武,特來拜會子美兄!”一個洪亮而略顯粗豪的聲音穿透門板傳來,中氣十足。
嚴武?杜甫先是一怔,隨即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驚喜之色,快步走向院門,一邊對杜忠道:“快開門!是嚴季鷹嚴武字)!”
杜豐心中也是一動。嚴武?這可是曆史上與杜甫交情極深,並且在安史之亂後官至劍南節度使的重要人物!他怎會在此刻突然出現在這陸渾山莊?
莊門打開,隻見門外立著三四條勁壯漢子,牽著的馬匹口鼻噴著白氣,顯是經過長途奔馳。為首一人,年約三十許,身材不算高大,卻極為精悍,方麵闊口,濃眉虎目,顧盼之間自有一股彪悍威猛之氣。他未著官服,隻穿一件藏青色缺胯袍,外罩玄色大氅,腰佩橫刀,風塵仆仆,卻精神奕奕。
“子美兄!彆來無恙!”嚴武見到杜甫,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抓住杜甫的手臂,用力搖晃,神情真摯而熱絡。
“季鷹!果真是你!”杜甫亦是激動不已,“你怎會到此?快,快請進!”
嚴武一邊隨杜甫入內,一邊揮手讓隨從在外等候,自有杜忠安排馬匹飲水喂料。他目光銳利,掃過略顯破敗卻收拾得整潔的庭院,最後落在被杜甫牽著手、正抬頭打量他的杜豐身上。
“喲?這便是你那險些……咳咳,這便是你那三郎?聽聞前幾日在那臨潁閣詩會上,可是大放異彩,一首‘人傑鬼雄’,震動洛濱啊!”嚴武虎目放光,饒有興致地蹲下身,與杜豐平視,“小子,那詩真是你作的?”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帶著久居上位者和軍旅之人的壓迫感。若真是普通五歲孩童,隻怕早已嚇得躲到父親身後。
杜豐卻隻是微微後退半步,依著禮數拱手,不卑不亢道:“小子杜豐,見過嚴世叔。詩會拙作,不過是小子讀史有感,信口胡謅,當不得世叔如此誇讚。”
嚴武眼中訝色更濃,他站起身,對杜甫笑道:“好小子!子美兄,你這兒子,了不得!光是這份膽色氣度,便非常人可比!我在長安便聽聞了些風言風語,說什麼杜家小子狂悖無禮,今日一見,方知是那起子小人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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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言語粗豪,毫不避諱,卻自有一番真性情。杜甫聞言,心中積鬱的悶氣仿佛也散了不少,苦笑道:“季鷹你也聽說了?此事……唉,一言難儘。”
幾人進入堂屋,宗氏連忙奉上熱湯。嚴武也不客氣,大口飲儘,抹了把嘴,神色便嚴肅起來:“子美兄,我此次是奉旨前往河東公乾,途經洛陽,聽聞你在此處,特來一見。更重要的是,我在洛陽城中,聽到些不好的風聲,與你家有關,放心不下,故夤夜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