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冬夜,濕冷刺骨。相較於北方凜冽的乾寒,此地的寒意更顯纏綿陰詭,絲絲縷縷地沁入骨髓,便如這“行在”與崔圓聯手施加的壓力,無孔不入,黏滯難纏。
杜豐暫居的院落書房內,炭盆燒得正旺,卻驅不散幾人眉宇間的凝重。
新來的謀士蘇瑾,年約三旬,麵容清臒,一雙眼眸卻亮得驚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霧。他正指著鋪在案幾上的蜀中及周邊形勢圖,聲音平穩而清晰:
“公子,崔圓以‘協防地方,統一調度’為名,欲收編‘礪鋒營’,此乃陽謀。‘行在’那些官員,則彈劾公子‘私募兵勇,圖謀不軌’,此為陰招。眼下嚴中丞遠在河東,柳娘子亦未歸來,他們便是看準了我們勢單力孤,欲行釜底抽薪之計。”
杜豐一身青色棉袍,負手立於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數月來的磨礪,讓他眉宇間少了幾分少年的跳脫,多了幾分沉靜與堅毅。他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穩定:“蘇先生所言極是。‘礪鋒營’是我們立足蜀中,未來或可馳援北方的根本,絕不可交出去。柳娘子遣二位前來,實乃雪中送炭。淩姑娘那邊,可有消息?”
他話音剛落,書房角落的陰影處,仿佛憑空多了一道身影。淩素雪依舊是一身利落的黑衣,麵容清冷如雪,聲音也帶著幾分寒意:“查清了。三日後,崔圓將在節度使府邸設宴,名義上是為‘行在’的幾位貴人接風,實則是要當著成都上下官員的麵,逼迫公子就範。屆時,他們會安排一場‘助興’的軍中比武,若我們的人輸了,他們便有借口強行接管‘礪鋒營’。”
杜豐轉過身,眼中閃過一絲冷芒:“果然還是這一套,以勢壓人,以力迫人。他們料定我們不敢公然反抗,更料定我們無人可用。”他看向蘇瑾,“先生,此局何解?”
蘇瑾撚著頷下短須,微微一笑,笑容裡卻毫無暖意:“公子,避而不戰,示弱於人,則氣勢儘失,日後在蜀中將寸步難行。硬碰硬,正中其下懷,他們巴不得我們公然抗命,好有借口動用大軍圍剿。故此局,需‘以正合,以奇勝’。”
“哦?詳細道來。”
“首先,‘正’在名分。公子身為嚴中丞親命的記室參軍,執掌機宜,訓練‘礪鋒營’乃分內之事,旨在護衛行在、穩定地方,應對叛軍細作,此乃大義名分。屆時宴上,公子須當眾闡明此點,占據道義高地,讓崔圓不敢以‘私募’之罪強壓。”
“其次,‘合’在實力。軍中比武,我們必須參加,而且要贏。不僅要贏,還要贏得漂亮,贏得讓在場所有武官都說不出話來。如此,方能打破他們‘礪鋒營不堪大用,需由節度使府整訓’的謊言。”
杜豐點頭:“此節我亦思忖過。‘礪鋒營’中,南八南霽雲)已被我派往河北,雷萬春將軍坐鎮營中,不宜輕動。營內雖多悍勇之士,但崔圓麾下亦不乏百戰老卒,且他們既出此計,必有倚仗之人。”
淩素雪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我昨夜潛入節度使府,探得他們此次倚仗的,是一名號為‘巴山虎’的力士,據傳能力扛千斤,生裂虎豹,乃崔圓親軍中的第一猛士。此人性情暴躁,嗜酒如命,常在城西‘醉仙樓’飲酒至深夜。”
蘇瑾眼中精光一閃:“‘奇’便在此處。力士雖勇,然過剛易折。公子,我們或可在此人赴宴之前,稍作‘安排’。”
杜豐瞬間明了蘇瑾之意,他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下毒、暗傷之類,痕跡太過明顯,易授人以柄。況且,我要的是‘礪鋒營’堂堂正正立威,而非依靠盤外招取勝。”他看向淩素雪,“淩姑娘,可否在不傷其根本的前提下,令其明日狀態稍遜?比如,讓他醉得更沉一些,或者……受些不大不小的風寒?”
淩素雪冰雪聰明的眸子閃動了一下,立刻領會:“可。讓他多喝幾壇烈酒,再於歸途‘不小心’跌入冰冷的浣花溪中泡上片刻,風寒入體,明日縱能上場,氣力、反應也必打折扣,且查無實據。”
“善!”蘇瑾撫掌,“此乃‘削其鋒銳,而非斷其筋骨’,妙極!屆時,‘礪鋒營’派出好手,戰而勝之,便更顯我方實力。外人隻道‘巴山虎’或因宿醉失手,或因輕敵落敗,卻難指摘我們做了手腳。”
計議已定,淩素雪身影一晃,便再次融入陰影之中,悄無聲息地離去,執行她那“不經意”的安排。
杜豐與蘇瑾又細細推敲了宴上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以及應對之策,直到深夜。
……
三日時光,倏忽而過。
節度使府邸,今夜張燈結彩,賓客雲集。蜀中文武官員,“行在”的幾位重臣,以及成都本地的世家豪族代表,皆應邀前來。絲竹管弦之聲靡靡,觥籌交錯之間,一派歌舞升平,仿佛北方的血火烽煙與這裡隔著一個世界。
杜豐帶著蘇瑾,以及兩名精心挑選的“礪鋒營”隊正——沉穩如山的趙大勇,敏捷如猿的孫小乙,準時赴宴。他今日換上了一身合體的淺緋色官服,雖年紀尚輕,但步履沉穩,氣度從容,在一群或大腹便便、或老態龍鐘的官員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崔圓高坐主位,年約五旬,麵色紅潤,一雙眼睛開合之間精光四射,他笑著向眾人介紹杜豐,言語間頗為客氣,但那份客氣之下,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壓。“行在”的代表,一位姓李的侍郎,則麵帶矜持的微笑,目光偶爾掃過杜豐,帶著審視與不易察覺的輕蔑。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正酣時,崔圓麾下的一名心腹將領起身,笑著向崔圓拱手:“大帥,今日高朋滿座,光是飲酒聽曲,未免有些乏味。末將聽聞杜參軍麾下有一支‘礪鋒營’,皆是百中選一的健兒,何不請出來展示一番軍威,也讓我等蜀中兒郎開開眼界?”
此話一出,席間頓時一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杜豐身上。
那李侍郎也撚須笑道:“是啊,早就聽聞杜參軍少年英傑,練出的兵勇非同一般。今日若能一睹風采,實乃幸事。”
崔圓哈哈一笑,看向杜豐:“杜參軍,意下如何啊?也讓本帥看看,嚴中丞看重的人才,究竟練出了怎樣的精兵。”
壓力如同實質,瞬間籠罩在杜豐這一席。
杜豐不慌不忙地放下酒杯,站起身,先對崔圓和李侍郎各行一禮,聲音清朗,傳遍整個宴會廳:“大帥,李侍郎,諸位大人。‘礪鋒營’乃奉嚴中丞之命組建,旨在稽查奸宄,護衛行在安全,並協助地方維持秩序,以備不時之需。營中將士,日夜操練,不敢有絲毫懈怠。今日承蒙大帥看重,命其獻藝,自當從命。隻是……”
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剛才發言的那名將領:“軍中操演,非為戲耍。若隻是尋常角抵、射箭,恐難儘顯我大唐府兵之精要。不如,便依軍中舊例,進行一場小規模的真實對抗演練,點到為止,既可見血性,亦可觀謀略,不知大帥與諸位大人以為如何?”
他這番話,先點明“礪鋒營”的合法性與正當職責,堵住“私募”之口,再將“表演”提升到“實戰演練”的層麵,不僅接下了挑戰,更隱隱將了對方一軍。
崔圓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沒想到杜豐如此鎮定,且應對得體。他大手一揮:“好!就依杜參軍所言!真實對抗,方顯男兒本色!不知杜參軍欲如何比試?”
杜豐從容道:“既是小規模演練,雙方各出五人,於校場之中,模擬巷戰奪旗。一炷香內,奪下對方旗幡者為勝。規則隻有一條,不可故意傷人性命。”
“好!”崔圓點頭,隨即對身後那名心腹將領道,“王都尉,便由你挑選麾下最得力的五位壯士,陪杜參軍的‘礪鋒營’健兒們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