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範陽城,並未因白日的勝利而徹底安眠。
除了負責警戒和巡邏的唐軍隊伍整齊的腳步聲與甲胄碰撞聲,城內多處仍有小股負隅頑抗的叛軍殘部在負隅頑抗,零星的喊殺聲和兵刃交擊聲時而劃破寂靜,旋即又被更強大的武力鎮壓下去。空氣中除了硝煙與血腥,更添了一絲焦灼與不安。
臨時帥府內,燭火通明。
杜豐並未休息,他麵前的長案上,堆積著剛剛送來的初步戰報、傷亡統計、繳獲清單以及趙鐵柱從史思明府邸搜檢出的第一批文書。那件染血的皮囊,被他置於案頭觸手可及之處,像一道無聲的烙印,時刻提醒著他勝利背後的代價。
他首先拿起傷亡統計,目光在陌刀都那一欄停留許久,指尖輕輕劃過王虎以及一個個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是一個破碎的家庭,一段戛然而止的人生。他提起筆,在一旁的空白宣紙上,鄭重寫下“撫恤”、“立祠”、“優養”等字樣,並在“陌刀都”三字上畫了一個圈。
隨即,他翻開了繳獲清單。金銀錢帛堆積如山,糧秣軍械不計其數,這幾乎是史思明盤踞河北多年的全部積累。然而,杜豐的目光並未在這些財物上過多停留,他更關心的是那些文書。
他快速翻閱著。其中多是史思明與部下將領的往來軍令、糧草調撥文書,也有與安慶緒後期互相指責、乃至最後決裂的通信。這些印證了叛軍內部的分崩離析,是重要的戰利品,但並非他此刻最想找到的。
終於,在一摞用火漆密封、保存完好的信函中,他找到了目標——數封以黠戛斯部落文字書寫,並附有粗糙漢文翻譯的信件!信件內容觸目驚心,史思明不僅承諾在奪取河北後,將燕山以北的大片土地割讓給黠戛斯,更約定開放互市,並提供唐軍布防情報,以求黠戛斯出兵牽製唐軍側翼,甚至約定了初步的進軍路線和聯絡方式!
“狼子野心,罪不容誅!”杜豐重重一掌拍在案幾上,震得燭火搖曳。這些鐵證,坐實了史思明叛國求榮的罪行,也印證了淩素雪以生命為代價傳回的情報何等準確與關鍵。
他小心地將這些信件單獨收起,放入一個錦盒內。這是將來在朝廷上定鼎史思明罪名、乃至未來與黠戛斯交涉的重要物證。
處理完緊要文書,杜豐揉了揉眉心,強壓下因淩素雪失蹤而翻騰的心緒,將注意力轉移到當前最緊迫的事務上——穩定範陽。
他喚來親衛:“去請蘇瑾先生,還有,讓張順來見我。”
不多時,蘇瑾與張順先後到來。蘇瑾雖是一身文士袍,但連日隨軍奔波,臉上也帶著風霜之色,眼神卻依舊清亮睿智。張順則顯得有些狼狽,左臂纏著繃帶,臉上還有一道未乾的血痕,顯然狼山隘口和後續的清剿戰鬥並不輕鬆。
“明德蘇瑾字),範陽初定,百廢待興,千頭萬緒,安撫百姓、恢複秩序、甄彆官吏、穩定市麵,這些事,刻不容緩,需你立刻著手。”杜豐直接布置任務,語氣沉穩,聽不出太多波瀾,“我已下令軍中不得擾民,擅取民宅一木者,立斬不赦。你可帶領隨軍文吏,並征召城中尚有聲望且未曾附逆的舊吏、士紳,共同組建臨時安撫使署,首要之事:第一,開設粥棚,賑濟饑民,尤其是那些在戰火中家園被毀的百姓;第二,張貼安民告示,明確王師紀律,宣布朝廷赦免脅從、隻究首惡之政策,穩定人心;第三,儘快恢複城內基本秩序,清理街道,掩埋屍體,以防瘟疫;第四,核查官倉、府庫,統計現存錢糧,以備不時之需。”
蘇瑾肅然領命:“屬下明白。範陽乃大城,人口眾多,經此戰火,民生凋敝,安撫之事確為當務之急。請大帥放心,瑾必竭儘全力,儘快使範陽恢複生氣。”他頓了頓,補充道,“隻是……城中舊吏,魚龍混雜,需仔細甄彆,恐需時日。”
“無妨,先用起來,以觀後效。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你可臨機專斷,事後報我即可。”杜豐給予了蘇瑾極大的信任和權限。
“謝大帥!”蘇瑾深深一揖,知道肩上責任重大,立刻轉身離去安排。
杜豐這才看向張順:“傷勢如何?”
張順滿不在乎地晃了晃纏著繃帶的手臂:“皮肉傷,不礙事!大帥,可是有新的任務?”他眼中閃爍著好戰的光芒,範陽城破,他總覺得還沒打過癮。
杜豐看著他,沉聲道:“範陽雖下,但史朝義在逃,河北諸州尚有叛軍殘部,潰散的亂兵亦可能為禍地方。你的‘跳蕩營’擅長機動偵察與突擊,眼下有兩件事要你做。”
“大帥請吩咐!”張順挺直腰板。
“第一,立刻派出多路精乾斥候,向北、向東追蹤史朝義潰逃路線,務必查明其殘餘兵力、逃往何處,是去與蔡希德部彙合,還是另有圖謀。同時,偵查範陽周邊百裡內,是否有成建製的叛軍殘部活動。”
“第二,由你親自帶隊,組織數支快速反應小隊,每隊百人,配足弓馬,在範陽周邊巡弋,清剿小股潰兵,彈壓地方,若有趁機作亂、劫掠鄉裡者,無論原是叛軍還是地痞流氓,一律就地正法,以儆效尤!我要在最短時間內,讓範陽周邊恢複基本安寧。”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張順眼中精光一閃,這正是他拿手的活兒:“末將領命!保證讓那些潰兵宵小,聞風喪膽!”他摩拳擦掌,立刻就要去點兵。
“且慢,”杜豐叫住他,語氣放緩了些,“搜尋淩司主的事,趙鐵柱已帶人去了。你部在巡弋偵查時,也多加留意燕山一帶,特彆是野狐峪周邊,若有任何異常跡象,或聽到任何獵戶、山民的傳聞,立刻報我。”
張順神色一凜,收起了些許興奮,鄭重道:“末將明白!淩司主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說完,抱拳行禮,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安排完這兩項緊要事務,杜豐才稍稍鬆了口氣,但心頭那塊關於淩素雪的巨石,依舊沉甸甸地壓著。他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夜風帶著涼意和未散儘的煙火氣湧入。
城外,依稀還能看到趙鐵柱帶隊出發時點燃的火把長龍,正向著燕山方向蜿蜒而去。那點點火光,在濃重的夜色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執著。
翌日,天明。
範陽城頭的唐字大纛在晨風中飄揚,陽光試圖驅散城中的血腥與悲戚。在蘇瑾的高效組織下,臨時安撫使署已經開始運轉。幾處官倉被打開,粥棚在東西南北四門附近迅速搭建起來,冒著熱氣的稀粥吸引了大量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的百姓排隊等候。雖然秩序還有些混亂,但絕望的眼神中,總算看到了一絲生機。
軍中文吏和征召來的士紳,帶著兵卒,在街頭巷尾張貼安民告示,並大聲宣讀。內容無非是王師克複範陽,隻誅首惡,脅從不問,望百姓各安其業,不得驚惶,舉報叛軍殘孽者有賞等等。起初百姓還畏畏縮縮,但看到唐軍士卒雖然威嚴,卻並無劫掠之舉,甚至有幫助老弱搬運屍骸、清理街道的,人心漸漸安定下來。
杜豐並未留在帥府,他在一隊親衛的簇擁下,親自巡視城池。他走得很慢,目光仔細地掃過殘破的街巷,看過那些蜷縮在斷壁殘垣間、眼神麻木的百姓,看過正在清理戰場的士兵們疲憊而肅穆的臉。
在一處粥棚前,他停下腳步。負責施粥的小吏和士兵見到他,連忙要行禮,被他擺手製止。他走到粥桶前,拿起木勺,舀起一勺看了看,又湊近聞了聞。
“都是新米,未曾摻沙?”他問向負責的小吏。
那小吏沒想到杜豐會親自查問,緊張得結結巴巴:“回……回大帥,是,是從史思明官倉裡起出的新米,蘇先生嚴令,不得克扣,不得摻假……”
杜豐點了點頭,將勺子放回,對排隊的百姓朗聲道:“鄉親們,範陽已複,往後便是大唐治下!朝廷絕不會讓忠於王化的子民餓死!今日之粥,管飽!日後,朝廷還會有更多的賑濟,助大家重建家園!”
他的聲音清朗,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排隊的百姓中,有人抬起頭,麻木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波動,有人低聲啜泣起來,更有人直接跪倒在地,口呼“青天大老爺”、“王師萬歲”。
杜豐心中並無多少喜悅,隻有沉甸甸的責任。他示意親衛將跪地的百姓扶起,沒有再多言,繼續向前巡視。
他知道,一碗稀粥,幾句承諾,遠不足以撫平八載戰亂帶來的創傷。但要收河北之心,就必須從這一點一滴做起。
臨近午時,杜豐登上了範陽南門城樓。這裡昨日經曆了最慘烈的廝殺,城牆破損嚴重,血跡斑斑,工兵營正在搶修。
極目遠眺,河北大地在秋日陽光下顯得遼闊而蒼涼。這片土地,飽經蹂躪,民風彪悍,又雜處胡漢,要想徹底安撫,絕非易事。
“大帥,”一名親衛上前低聲稟報,“郭令公請您回帥府,商議軍報奏章細節,以及……如何處置一批被俘的叛軍將領。”
杜豐收回目光,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深沉。安撫百姓是仁政,清算叛逆則是國法。仁慈與威嚴,必須並行不悖。
“回府。”
他轉身走下城樓,陽光將他的身影投射在滿是戰爭創痕的城牆之上,堅定,沉穩,一步步走向那彙聚了無數目光與期待的權力中心。
範陽的新一日,在混亂與秩序的交織中開啟。而杜豐,這位年輕的“砥柱”,正在用他的行動,試圖為這片血火之地,帶來真正的涅盤與重生。隻是,在他心底最深處,始終縈繞著一縷來自燕山深穀的、渺茫的星火。
喜歡乃翁,大唐中興了!請大家收藏:()乃翁,大唐中興了!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