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的衙門口,並無猙獰之相,隻一派沉沉的靜。黑漆大門仿佛吸儘了周遭的生氣,連帶著那條街巷都透著一股子冰冷的壓抑。石獅子蹲踞兩側,目光空洞卻似能噬人,偶有身著褐衣的低級官吏匆匆而過,也是屏息垂首,不敢有半分滯留。
汪百戶上前,與那守門的錦衣衛交涉,聲音壓得極低。對方的目光卻越過他,像剔骨刀般在王卓身上刮了一遍又一遍,方才無聲地拉開一扇側門。
“王先生,請。”汪百戶側身讓開,語氣裡帶著一絲如釋重負,又摻著些許不易察覺的憂懼。他的差事,到此為止了。
王卓深吸一口那仿佛都凝滯了的空氣,邁步跨入。門內彆有洞天,極開闊的一方庭院,青石板墁地,光潔如鏡,竟不見一片浮塵。回廊下,影影綽綽立著些身影,飛魚服、繡春刀,個個泥塑木雕般,唯有一雙雙眼睛,冷電似的釘在他身上,無聲地丈量、審視著他這突兀的闖入者。
一名麵無表情的錦衣衛官員迎上,驗過文書,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一瞬,淡淡道:“隨我來。”
沒有預想中的喝問與枷鎖,他被引入一間偏廳。陳設極簡,一桌一椅,角落立著兩名校尉,呼吸聲幾不可聞,卻存在感極強,讓這空蕩的屋子顯得逼仄起來。
“候著。”官員撂下話,拿著文書轉身離去。
門合上,寂靜如同實質般壓下來。王卓坐在硬木椅上,隻覺得那兩道目光焊在自己背上,激起一層細密的冷汗。時間滴答流淌,每一息都漫長如年。
心緒如沸水般翻騰:
·真能見到那九五至尊?周興的奏報或許能遞上去,可那位每日批閱如山奏章、掌控億兆生民的洪武皇帝,會有閒暇瞥一眼他這來曆詭譎之人?亦或隻是將其視為又一個妄圖以奇技淫巧幸進的江湖騙子,隨手交由錦衣衛“勘驗”?那“勘驗”二字背後,是多少血淋淋的詔獄刑具?
·見了,又如何取信?再表演一次憑空消失?風險太大,恐被直接斥為妖術。他需要更有分量、更切實的東西。
·那最要命的問題——曆史,如何作答?建文?永樂?仁宣之治?土木堡之變?……任何一個詞說出口,都可能是催命符。必須緘口,卻又不能一無所獻。他得像走鋼絲一樣,展現價值,卻又絕不能輕易觸碰那根最敏感的、關於皇權傳承的神經。
王卓意識到,小打小鬨的“奇物”進獻,不足以護身,更不足以實現他心底那點悄然滋生的、不切實際的野望。他需要一份更大的、能讓朱元璋都無法拒絕的投名狀,不,是一份藍圖!一份關於帝國未來的、充滿誘惑力的構想!
思緒如野馬奔騰,衝破恐懼的藩籬:
1.吃飽飯是根基農業革新):不止是引入番薯、玉米。要係統性地做——設農事試驗場,選育良種,總結推廣套作、輪作之法,甚至嘗試製作簡單的骨粉、綠肥。讓土地能養活更多人,才有餘力做其他事。
2.財富與霸權在海上大航海):鄭和的船隊就在不遠未來。他要讓朱元璋看到,巨艦艨艟帶回來的不僅是萬邦來朝的虛名,更是真金白銀、疆土萬裡!描繪香料群島的富庶、美洲高產的作物、澳洲無儘的牧場……點燃帝國向海洋開拓的雄心。
3.力量的基石“五小工業”的雛形):這個詞太大,但可以拆解成朱元璋能理解、能見效的實在東西:
·小鋼鐵:不必好高騖遠。改進現有的灌鋼法、坩堝煉鋼法,能穩定產出更多、更好的鋼鐵,用於製造更鋒利的兵器、更堅固的農具、更耐用的器械,便是大功一件。
·小機械:從水力驅動入手。改進水車、水碓、水磨的效率,甚至嘗試製造用於提水灌溉、礦山排水的大型水力器械,解放人力,提升效率。
·小化工:眼下最實際的——造堿用於玻璃、肥皂、洗滌)、製酸用於冶金、分解礦物)。有了酸堿,便能撬動更多工業的門扉。
·小水泥:嘗試燒製原始的“羅馬水泥”或類似產物。若能成功,於修路、築城、水利、建港,皆有不可思議之助益。
·小紡織:改進紡車與織機借鑒黃道婆的成果並優化),若能提升布匹產量與質量,於國於民皆是巨利。
這一切絕非一蹴而就。但他可以提出概念,選擇一兩項最容易見效的如農事場、改進煉鋼、水利器械)作為開端,畫出足夠誘人的大餅。核心思路是:不提虛無縹緲的“革命”,隻講具體可見的“改良”;不涉皇權繼承,隻言國富民強。
“不言過往興衰,隻繪未來盛世……”王卓喃喃自語,眼神漸漸沉澱下來,恐懼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取代。他不能預言朱家的事,但他可以勾勒一個日月山河永在一個日不落帝國的盛景!
就在王卓於北鎮撫司偏廳內心驚濤駭浪,竭力構思那“盛世藍圖”之時,重重宮闕深處,紫禁城的暖閣內,另一位老人,正對著同樣一份奏報,陷入更深沉的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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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搖曳,映照著朱元璋清臒而布滿皺紋的臉龐。這位大明帝國的開創者,剛剛經曆了晚年喪子太子朱標)之痛,眉宇間積鬱著化不開的悲慟與疲憊,但那雙眼睛,依舊如同深潭寒星,銳利得能穿透一切虛妄。
他枯瘦的手指,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禦案。案上,除了周興的奏章,還另放著幾樣極其紮眼、與這莊嚴肅穆的暖閣格格不入的“物件”:
一袋晶瑩雪白、細膩如沙的白糖;一袋同樣潔白無瑕、毫無雜質的食鹽;一個被拆開攤平的急救包,露出裡麵潔白的紗布、奇怪的膠帶、印著簡體文字的藥瓶和鋁箔小包;一個開了蓋的午餐肉罐頭,油汪汪的肉塊散發著奇異的濃香;還有一小把掛麵,線條整齊,乾爽異常。
這些,都是隨周興奏章一同快馬送來的“樣品”。
朱元璋的目光掃過這些物件,周興奏章裡的字句在他腦中回響:
“…白糖、食鹽,其質純遠超禦用,若能量產,於軍需民食皆為祥瑞…”“…急救包裹傷之物,潔白如雪,輕薄柔軟,更有奇藥能防創口潰爛化膿,臣試於傷卒,活人頗眾,於軍中實乃神器…”“…肉罐頭與掛麵,皆耐儲易食,能量充沛,於大軍遠征、邊鎮固守,可解糧秣轉運之艱…”“…此等之物,王卓皆言可後續籌措…其人雖來曆詭譎,然似確有其能…臣不敢專斷,伏乞聖裁…”
“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老人低沉沙啞的聲音在空蕩的暖閣裡響起,像是在問侍立一旁、如同影子般的老太監,又像是在自問,“若為行騙,這成本未免太高。這些物件,件件非凡,尤其是這救人之物……”他的手指輕輕點在那攤開的急救包上,“非深知軍旅疾苦者,豈能思慮至此?周興不是蠢人。”
他的語氣裡依舊帶著慣有的冰冷和多疑,但那雙銳利的眼中,審視的光芒已壓過了最初的殺意。這些東西是實實在在的,其價值,尤其是對軍隊和國家而言,他一眼就能看透。這才是讓他真正猶豫的地方。
前元末世,妖言惑眾之輩不少,但能拿出這等“硬貨”的,幾乎沒有。
一個更渺茫,卻又更驚心動魄的可能性,在他心底最深處微微探出頭——莫非,這真是上天見朕喪子之痛,見朕為這江山社稷勞心焦思,賜予大明的一場……機緣?
是陷阱?還是天賜?
殺意與好奇,懷疑與一絲極其微弱的、對於“實用價值”的看重,在這位老年皇帝的心中激烈交鋒。最終,那敲擊禦案的手指猛地收攏,攥成了拳。
“宣。”朱元璋的聲音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卻帶著最終的決斷,“朕,要親眼看看這個能拿出這些東西的‘異人’。是人是鬼,是妖是仙,朕親自來斷。”
“是。”老太監無聲退下。
……
幾乎就在朱元璋做出決定的同時,北鎮撫司那間壓抑的偏廳門被推開。
王卓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看著那名去而複返的錦衣衛官員,以及他身後那位麵白無須、眼神如同古井般幽深的錦袍太監。
太監的目光在他身上輕輕一繞,聲音平淡得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王卓?跟雜家來吧,皇爺要見你。”
皇爺!朱元璋!真的要見了?!這麼快?!而且……案上會不會就擺著他帶來的那些東西?
王卓的心臟狂跳得像要炸開,血液轟然衝上頭頂又瞬間褪去,帶來一陣眩暈。他幾乎是憑借本能猛地站起身,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刺痛強迫自己冷靜。他飛快地整理了一下根本無從整理的破爛衣衫,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所有的恐懼和雜念,讓眼神儘可能顯得鎮定、坦誠,甚至帶著一絲屬於“未來者”的、不卑不亢的淡然。
他知道,決定成敗的時刻,到了。那位中國曆史上最具傳奇色彩、也最是雄猜狠辣的皇帝,正在等著他。他懷揣著那份尚未完全成型、卻足以驚世的藍圖,跟在那位內官身後,邁步向著紫禁城的深處,向著那位孤獨而強大的老人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曆史的脈搏之上,沉重而回響悠長。而他帶來的那些現代物品,已經先他一步,成為了無聲的“證人”,靜靜地躺在皇帝的禦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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