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夜空，那麵吞噬了月華的天幕早已隱去，留下的寒意卻比冬夜更刺骨。
應天府，大明的心臟，此刻跳動的節奏紊亂而壓抑。奉天殿外的廣場早已清掃乾淨，仿佛幾個時辰前的驚天混亂從未發生。但宮牆外，那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東西，卻死死攥著每個人的喉嚨。
往日裡最是饒舌的文人清客，此刻都成了鋸嘴的葫蘆。茶樓酒肆間，聽不到高談闊論，隻有竊竊私語和交換眼神時那無法掩飾的驚懼。
事情太大了，大到了超出了他們筆墨所能形容、口舌所能議論的極限。太子的死訊、皇孫的歸屬、秦王的嫌疑、還有那駭人聽聞的“呂氏天命之女”……
每一個字都滴著血，每一個詞都可能招來滅門的橫禍。他們隻能沉默，用儘全力地沉默，恨不得連呼吸都放輕，生怕被錦衣衛的探子聽去，安上一個“妄測天機”的罪名。
在這片死寂之下，是暗流洶湧的恐懼。每個人都在心裡翻江倒海，琢磨著那天幕透出的隻言片語，試圖拚湊出未來的輪廓，卻又不敢深想，生怕想明白了，死期也就到了。
應天死寂，大明各地，卻被那詭異天幕投入了一顆顆石子，蕩起層層漣漪。
天下安定才不過數年，洪武十一年，許多人還記得昨日烽火，心底那點不甘和怨憤，並未被時間完全磨平。
在昔日張士誠統治的蘇杭富庶之地，或是陳友諒鐵蹄曾踏過的湖廣，一些陰影開始蠢蠢欲動。某些深山老林或者鄉下的深宅大院裡，失敗者的舊部、失意的豪強們暗中聚首。
“天意！此乃天要亡朱！”有人壓著嗓子，聲音卻帶著興奮的顫抖，“他那皇帝位來得不正，如今上天顯兆，太子將夭，國本動搖，正是我們的機會！”
他們眼中閃爍著仇恨與野心之火。天幕揭露的皇室悲劇，在他們看來不是警示，而是起事的吉兆。他們開始秘密聯絡，暗中積蓄力量，期盼著這“天意”能引發更大的動蕩，好讓他們趁亂而起，恢複舊日山河。
甚至一些早已歸附大明的地方豪強地主，也因為朱元璋嚴厲的政策，斷了他們諸多財路，此刻也生出了彆樣心思。他們盤算著，是否能借此“天譴”之機，向朝廷施加壓力，或許能迫使這位洪武皇帝放鬆鉗製，若能恢複元朝時那等寬鬆的“包稅製”，便是再好不過。
在這暗流中，即有張定邊那樣勇猛如昔的漏網名將，也包括著施耐庵、羅貫中這般曾獻計於朱元璋對手、現在卻隻能依靠沿街講書謀生的失意文人，他們的筆和智慧，曾用於爭霸天下，如今再一次在陰影下等待著東山再起的良機。
天幕不僅在大明洪武十一年統治的地盤中出現，也在大明疆域之外，但朱元璋一直準備納入大明統治的地方出現。
雲南，元梁王把匝剌瓦爾密的宮殿裡。這位仍奉北元為正朔、盤踞西南的王爺，看著天幕中透露的消息，眼中爆出一道道精光，甚至忍耐不住浮動的心。
“朱元璋的兒子孫子都要死了？他的兒子們要內鬥？哈哈哈！好！好一個天幕！真是長生天佑我大元！”他猛地站起身，來回踱步，“速派使者，不，加派精乾人馬，秘密北上，告知脫古思帖木兒汗！中原必生大亂，時機或已到來！”
遼東之地，北元太尉納哈出正一邊兒圍爐取暖，一邊兒聽著屬下忐忑的彙報。這位手握重兵的元朝舊將，沉吟良久，粗糙的手指劃過地圖上的遼東山川。
“朱皇帝家裡出了這等醜事……人心必定浮動。”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和警惕，“傳令下去，各部加強戒備，多派斥候，探明明軍虛實。咱們……再看看，再看看。”他像一頭經驗豐富的狼，嗅到了風中血氣的味道，但並不急於撲擊，而是磨利爪子，等待最恰當的時機。
漠北草原，北元朝廷。殘元勢力得知這一“天兆”，同樣一片騷動。對於他們而言，明朝內部任何的不穩定，都是他們重返中原的希望。是否要再次集結鐵騎，南下叩關？這個充滿誘惑的念頭，在無數貴族將領心中盤旋。
而在大明已經征服的土地上，由於疆域遼闊，洪武十一年正月十五的夜晚，從應天發出的八百裡加急驛報，正向著帝國的各個角落瘋狂奔馳。同樣的，各地官府、衛所發出的請示奏章，也正在通往京師的驛道上疾馳。
這其中，或許就包括來自北平的急報，以及來自鳳陽府壽州官衙的文書——他們已經按照慣例，緊急控製住了太子次妃呂氏的父親呂本的族人，請示朝廷下一步該如何發落。呂本的老家就在此地，突如其來的劇變，讓這個地方小衙門的官員如墜冰窟，又不敢有絲毫怠慢。
然而，通訊和交通的落後，決定了信息的傳遞需要時間。帝國的神經網絡，此刻正處於一種奇特的延遲和阻塞狀態。中樞的震驚和指令尚未完全抵達地方，地方的恐慌和反應也未能及時反饋回中樞。
但這絕不意味著帝國機器停止了運轉。相反，基於慣性和恐懼，龐大的機器已經自行啟動。
各地府縣衙門、衛所軍營的將領官員們，哪怕尚未收到明確的旨意，也早已被天幕異象和隨之而來的流言嚇得魂不附體。他們按照應對“緊急事態”的慣例，不約而同地做出了最穩妥的選擇：
戒嚴！
城池提前關閉，街道上巡邏的兵丁增加了數倍，弓弦繃緊，刀劍出鞘。夜市被強行驅散，百姓被要求待在家中。一種無聲的緊張氣氛，迅速籠罩了從北到南的無數城鎮軍營。
信息在驛道上飛馳，而恐懼卻已以光速蔓延。整個大明王朝，在這個本該燈燭輝煌、熱鬨團圓的上元佳節，卻因為一麵來自“未來”的天幕，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躁動不安和山雨欲來的壓抑之中。
誰也不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等待這個新生王朝的，將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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