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人老趙的梆子剛敲過三更,冷硬的青磚路就泛起一層白霜。他裹緊了洗得發脆的藍布短褂,第三次繞到城隍廟後牆時,眼角忽然瞥見一點昏黃——那是戲台子的方向。
這戲台子早該是堆爛木頭了。光緒二十七年那場暴雨衝塌了右半邊台基,民國十六年兵匪過境,又把剩下的雕花木梁劈了當柴燒,如今隻剩三根黑黢黢的朽木支著半塊破油布,連野狗都懶得往跟前湊。可此刻,那破油布底下竟懸著盞馬燈,燈芯燒得“劈啪”響,光團裡還飄著細dust塵埃),像被凍住的螢火蟲。
深秋的風卷著紙錢灰撲在臉上,老趙喉頭滾了滾,握著梆子的手沁出冷汗。他明明記得,傍晚路過時還瞧著戲台邊堆著半人高的枯草,怎麼這會兒連草葉都不見了?
“咿呀——”
一聲旦角的起腔突然刺破夜霧,調子軟得像浸了水的棉線,卻帶著股鑽心的涼。老趙腿一軟,後腰撞在城隍廟的石獅子上,梆子“當啷”掉在地上,滾出老遠。他扶著石獅子的爪子抬頭,昏黃的燈光裡竟真站著個人影——水綠色的軟緞戲服,領口袖邊繡著暗紋的纏枝蓮,水袖垂在台上,掃過積了半指厚灰的木板時,竟沒留下半點痕跡。
“趙大爺,來都來了,怎不賞臉聽段《遊園》?”那人緩緩轉過臉,沒畫戲妝的臉白得像剛裱好的宣紙,嘴唇卻紅得異樣,唯有一雙眼睛黑沉沉的,像浸在深潭裡的墨,連光都照不進去。
老趙的牙開始打顫。這張臉他太熟了——前幾日河邊上飄著的那件水綠戲服,不就是這姑娘的?是戲班班主的獨女阿鸞,聽說為了護著那本傳了三代的《牡丹亭》戲本,被亂兵堵在河邊,抱著戲本就跳了永定河,到現在屍體還沒撈著,隻漂上來幾件戲服碎片。
“你……你不是……”老趙的舌頭像打了死結,連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隻能眼睜睜看著阿鸞提起裙擺,踩著虛浮的步子走到戲台邊。她的鞋尖是繡著珍珠的,卻像踩在空氣裡,連台板都沒壓下去半分。
“這戲台子,是我爹十五歲那年親手搭的。”阿鸞的指尖輕輕劃過空氣,像是在摸戲台上的雕花,“他說,好角兒得有好台子,就算台下隻有一個看客,也得唱得字正腔圓。”她頓了頓,水袖突然一揚,腕子轉了個漂亮的弧,竟真的開唱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唱腔清越得能穿透夜霧,可每個字都裹著說不出的淒涼,連風吹過殘梁的“嗚嗚”聲,都像是胡琴在幫她伴弦。老趙僵在原地,眼睛慢慢花了——他好像看見戲台子突然變完整了,紅漆的柱子,描金的台幔,台下坐滿了看客,穿長衫的先生搖著折扇,穿布衫的夥計嗑著瓜子,叫好聲能掀了屋頂。阿鸞站在戲台中央,水袖翻飛間,連鬢角的碎發都透著活氣,哪裡還有半分死氣?
可這幻象隻持續了片刻,風一吹,戲台又變回了那堆朽木,阿鸞的身影也晃了晃,像是被風吹得要散架。她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時,聲音突然頓住,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雙手正慢慢變得透明,連指甲蓋都快看不見了。
“趙大爺,我撐不了多久了。”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那戲本我埋在戲台左角的老槐樹下,三尺深,裹了三層油布。您要是能找著,就交給城裡戲校的周先生,彆讓它跟著我爛在水裡……”
老趙還沒來得及點頭,戲台頂上的馬燈突然“噗”地滅了,連一點火星都沒剩。夜風卷著枯草重新聚到戲台邊,剛才那點人氣,好像從來沒存在過。隻有地上那枚銀簪,還閃著微弱的光——是阿鸞剛才水袖掃過戲台時掉下來的,簪頭雕著朵小小的牡丹,花瓣上還沾著點河泥。
第二天一早,老趙揣著銀簪,帶著戲班剩下的幾個後生,扛著鐵鍬去了城隍廟。戲台左角的老槐樹枯了好些年,樹根盤在地上像隻老鬼的手。幾人挖了不到三尺,鐵鍬就碰到了硬東西——是個油布包,三層油布裹得嚴嚴實實,打開來,裡麵整整齊齊疊著本線裝書,紙頁泛黃,封麵上用小楷寫著“祖傳秘本《牡丹亭》”,墨跡都快洇透紙背了。
三個月後,城裡的戲校排了新戲,就是那本《牡丹亭》。開演那天,戲院裡坐滿了人,連過道裡都站滿了聽戲的。當旦角唱到“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時,台下的老人們突然安靜下來——有人說,看見戲台邊站著個穿水綠戲服的姑娘,梳著雙環髻,手裡攥著塊帕子,笑著鼓了鼓掌,然後慢慢融進了台邊的暖光裡,再也沒出現過。
後來老趙還在打更,隻是梆子上係了根紅繩,紅繩末端拴著那枚牡丹銀簪。每當冬夜的風吹過城隍廟,他就會多繞到戲台邊站一會兒,有時會對著空戲台輕聲說:“阿鸞啊,今兒戲校又排了新段子,聽得人心裡暖。”
風會卷著枯草在他腳邊打旋,像是在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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