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離帶回的那縷藥香還未完全散去,夜風又送來一股陳舊的、帶著銅鏽和塵埃氣息的味道。
不同於狐妖的灼熱急切,這股氣息陰涼而滯澀,仿佛來自某個被遺忘的角落。
我抬眼望向門口,並未見到人影,隻感覺那處的光線微微扭曲,像是一灘晃動的水漬。
片刻,一麵巴掌大小的古銅鏡,邊緣纏繞著暗綠色的銅鏽,鏡麵卻光潔如初,正晃晃悠悠地、極其緩慢地飄了進來。
它飛得很不穩,仿佛承載著極大的重量,最終“啪”一聲輕響,落在櫃台光滑的木麵上,鏡麵朝下。
一股微弱卻清晰的靈識波動傳來,帶著濃濃的愧疚與不安:“掌……掌櫃……小妖……有事相求。”
這是一麵成了精的古鏡。它的妖氣純淨,並無血腥戾氣,隻是纏繞著一股異常的困縛之感。
“但說無妨。”我指尖輕輕點了一下冰涼的鏡背。
鏡妖的靈識似乎顫抖了一下,鏡麵微微泛起漣漪,映照出屋頂模糊的椽木,卻不敢轉向我。“小妖……小妖本是前朝一枚梳妝鏡,因緣際會得了靈性,唯一的本事,便是‘映照真實’,纖毫畢現,無法作假。”它的聲音帶著哭腔,“可……可就在月前,一位書生路過我棲身的廢宅,對鏡整理衣冠。那日月光極好,他……他生得又頗為俊秀,小妖一時……一時忘形,竟將他的魂魄攝入鏡中,想……想長久留住那份‘真實’的影像……”
鏡妖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悔恨:“可我忘了,他是活人!他的魂魄離體,肉身便如同槁木,如今仍倒在廢宅之中,生機日漸消散。小妖想放他出來,卻……卻不知如何施為,鏡中幻境已成牢籠,小妖的力量隻會加固它……我……我典當這‘映照真實’的能力,隻求掌櫃救他出來!小妖願受任何懲罰!”
映照真實,本是它的天賦,亦是它驕傲的根源。
如今卻因這能力釀成大禍,成了它最深重的負累。這份執念,源於無心之失,卻沉重無比。
我沉吟片刻,道:“能力本身無謂善惡,關鍵在於使用之心。你既已知錯,補救未晚。釋放書生魂魄,或需損及你鏡中幻境根本,你可舍得?”
鏡麵劇烈地晃動起來,像是人在用力點頭:“舍得!舍得!隻要他能安然離去,小妖就算靈識散儘也心甘情願!”
“倒也不必散儘靈識。”我緩步走到櫃台前,伸手拿起這麵古鏡。鏡麵觸手冰涼,內裡果然能感受到一個微弱的人類魂魄氣息,被困在由光影構築的虛假繁華中,茫然徘徊。同時,還有一股堅韌的鏡妖本源之力,如同鎖鏈般纏繞著那片幻境。
我取出和光剪。
這把剪刀看似古樸無華,卻蘊含著剪斷虛實、梳理因果的奇異力量。
我凝神靜氣,將靈識緩緩探入鏡中世界。
眼前景象變幻,竟是月色下的亭台樓閣,書生穿著一襲青衫,正在對月吟詩,神態怡然,似乎並未察覺自己身處幻境。
這便是鏡妖可悲的“真實”——它隻懂得映照表象,卻無法理解魂魄離體的痛苦與時間的流逝。
我小心地操控著和光剪,無形的刃口並非去剪書生的魂魄,而是探向那些由鏡妖力量構築的、維係著這片幻境的“光線”。
這些光線,本是“映照真實”能力的具現,此刻卻成了最堅固的牢籠。
剪刃輕觸,發出細微的、如同冰裂般的“哢嚓”聲。一根根光線應聲而斷,幻境開始微微晃動,書生的身影也出現了一絲模糊。鏡妖在我手中輕微震顫,顯然承受著本源被剝離的痛苦,但它強忍著,沒有一絲抗拒。
過程需極儘小心,既要剪斷束縛,又不能傷及書生魂魄分毫,亦不能徹底毀掉鏡妖靈識。時間一點點流逝,額角竟滲出細微的汗珠。
終於,最後一道核心的光線被剪斷。
整個鏡中幻境如同水中的倒影般劇烈蕩漾起來,書生的魂魄發出一聲輕呼,化作一道青煙,從鏡麵中飄散而出,循著與其肉身的聯係,瞬息間消失在門外,想必是回歸那廢宅中的軀體去了。
手中的古鏡瞬間黯淡了許多,鏡麵不再光可鑒人,變得如同普通的舊銅鏡一般,隻能模糊映照出人影。
它“映照真實”的能力,已隨著那些被剪斷的光線一同消散。
鏡妖的靈識變得十分虛弱,卻透出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多謝……掌櫃……小妖罪孽深重,無顏再存於世,但憑掌櫃處置……”
我看著這麵失去了核心能力、變得普通的鏡子,它能映照的,隻剩下模糊的、帶著歲月痕跡的影像了。“你既願贖罪,便留在這當鋪中吧。櫃台一角,尚缺一麵梳妝鏡,你可願在此,映照往來客人的麵容,也映照你自身的悔過之心?”
鏡妖沉默了片刻,隨即,鏡麵泛起一絲微弱的溫潤光澤:“小妖……願意。若能以此殘身,稍贖罪孽,於願足矣。”
我將其輕輕放在櫃台一角的格架上,它不再言語,仿佛真的變成了一麵普通的鏡子。
我回到賬案後,提筆記錄:
“收,鏡妖典當之物:‘映照真實’之能。救出被困書生魂魄。鏡妖自願化為當鋪梳妝鏡,以贖其罪。虛實之縛已解,鏡鑒之心初立。”
寫完,我抬眼看向那麵古鏡。
它安靜地立在那裡,模糊的鏡麵映著驛燈溫暖的光暈,不再追求極致的真實,反而有了一種沉澱後的平和。
或許,這才是它真正的“照見”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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