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下身,膝蓋抵在冰涼的地板上,與那個渾身濕漉漉的小人兒平視。
他看起來像個縮小的老人,身高不足三尺,皮膚泛著不健康的青灰色,皺皺巴巴地貼在骨頭上。
身上的衣服像是某種水草編織而成,還在不斷滴水,在他周圍形成一小片水窪。
您先出來吧,我輕聲說,儘量不讓自己的驚訝表現出來,地上涼。
小人兒猶豫了一下,細瘦的手指緊緊攥著那枚銅錢,指節發白。
他先是探出一隻腳——那腳上長著可疑的綠色苔蘚——然後整個身子慢慢從櫃台下挪出來。
她每走一步,身後都會留下一小灘水漬,在木地板上格外顯眼。
我注意到她的腳踝上纏著一圈細細的水草,像是鐐銬,隨著移動發出細微的聲。
抱、抱歉弄濕您的地板。她結結巴巴地說,眼睛不敢直視我,目光遊移在櫃台和我的衣角之間。
沒關係。我從櫃台下拿出一條乾毛巾遞給她,那是爺爺生前常用的藍格子毛巾,已經洗得發白,您叫什麼名字?
蘇...蘇挽。她毛巾小心地擦拭著那枚銅錢,卻不管自己還在滴水的身體,仿佛那枚生鏽的銅錢比她自己更重要。
擦完後,她雙手捧著銅錢遞向我,手臂微微發抖:老板,我...我想當掉這枚銅錢。
我接過銅錢仔細端詳……
是那種很古老的圓形方孔錢,邊緣已經鏽蝕得凹凸不平,穿孔處結著綠色的銅鏽。
借著燈光,我勉強辨認出乾隆通寶的字樣。
按理說這種古董應該值點錢,但這一枚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放在古玩市場恐怕都沒人多看一眼。
您想用它換什麼?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同時悄悄打量著這個奇怪的小人兒。
她的頭發稀疏,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眼睛卻大得出奇,占了臉的三分之一,像是長期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
蘇挽的大眼睛裡突然湧出淚水,和身上的水混在一起,滴落在地板上:我...我想睡一晚,不被水淹的覺。
她抽泣著,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下麵很冷,而且總是餓...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睡過好覺了。
我心頭一緊。這個小人兒是個水鬼?
爺爺的賬本裡提到過,水鬼是因水而亡的魂魄,往往被困在死亡之地,重複體驗死亡的痛苦。
難怪她身上總是濕漉漉的,那是死亡的印記。
您是說...您想暫時擺脫溺水的痛苦?我小心確認道。
蘇挽用力點頭,水珠從她的發梢甩出來,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就一晚!明天子時前我一定回去!
他急切地補充,突然向前爬了兩步,抓住我的褲腳,我觀察很久了,這家當鋪說話算話...之前有個吊死鬼來當過脖子上的勒痕,換了一晚不用吐舌頭的覺...
我翻開賬本,泛黃的紙頁自動翻動,最後停在一頁上。
果然找到那條記錄:壬午年七月初七,收吊死鬼一條,換一夜呼吸自如。
旁邊還有爺爺的小字備注:勒痕存於乙字架,黑檀木盒中。
好吧。我合上賬本,感覺喉嚨發緊,但一枚銅錢可能不夠...
蘇挽立刻慌亂起來,濕漉漉的小手在衣服裡摸索著。
她的衣服像是某種水草編織的口袋,從裡麵又掏出兩枚同樣鏽跡斑斑的銅錢:我、我還有!一共三枚!這是我全部的...全部的...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幾乎聽不見,陪葬品。
三枚銅錢。
我盯著她掌心那幾枚可憐的銅錢,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銅錢上沾著水漬,在燈光下泛著微弱的光,像是最後的希望。
這個可憐的靈魂,死後這麼多年,隻有這三枚銅錢作伴。
成交。我接過銅錢,觸手冰涼,仿佛握著一塊寒冰,三枚銅錢,換您一晚不被水淹的好覺。
蘇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像是黑夜中突然被點亮的星星,那張皺巴巴的小臉瞬間有了生氣:真、真的?
她的聲音顫抖著,像是怕我會反悔。
我點點頭,走向牆邊的木架。
架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容器,我找到一個透明的小玻璃盒,盒壁上刻著水波紋路:按照規矩,我需要收取您身上代表溺水的那部分...痕跡。
是...是這個嗎?蘇挽指了指腳踝上的水草鐐銬,那圈水草看起來已經和他的皮肉長在一起,邊緣處泛著不健康的青紫色。
應該是。我蹲下身,輕輕碰了碰那圈水草。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水草立刻像活物一樣纏上我的手指,冰涼刺骨,像是無數細小冰冷的手指在抓撓我的皮膚。
我強忍著不適,用剪刀小心地剪下一小段,放入玻璃盒中。
水草離體的瞬間,蘇挽整個人——不,整個鬼——都發生了變化。
她身上的水漬迅速消失,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吸走。
皮膚漸漸恢複了近乎正常的顏色,皺紋舒展開來。
最神奇的是,他的身形漸漸長大,骨骼伸展,肌肉充盈,眨眼間從一個乾癟的小人兒變成了一個十幾歲出頭的年輕女子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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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衣服也不再是水草編織的破布,而是一件簡單的粗布衣裳,雖然舊但乾淨。
您...您是女的?我驚訝地瞪大眼睛,手中的剪刀差點掉在地上。
蘇挽——現在應該叫蘇姑娘了——低頭看了看自己,突然捂住臉哭了起來。
她的哭聲起初很小,像是怕驚動什麼,後來漸漸變大,最後變成了嚎啕大哭:回來了...都回來了...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賬本自動翻到新的一頁,羽毛筆蘸滿墨水,快速記錄著:收水鬼蘇挽一段,換一夜解脫。
過了好一會兒,蘇挽才平靜下來。
她現在的樣子與剛才判若兩人——清秀的臉龐,簡單的發髻,一身樸素的衣著,看起來像是民國的女學生。
隻有眼角微微的細紋和粗糙的手掌暗示著她生前可能過著艱苦的生活。
對不起,嚇到您了。她擦乾眼淚,聲音輕柔了許多,帶著一種久違的平靜,太久沒變回原來的樣子,一時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