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當鋪的門被輕輕叩響,聲音細得像貓爪撓過紙麵。
我拉開門閂的瞬間,一陣鬆煙墨香撲麵而來。門外無人,隻有一卷泛黃的畫軸斜靠在門檻上,被雨水打濕的絹布邊緣微微卷起,露出半截青綠色的衣角。
“有意思。”沈晦的銅錢在櫃台上轉了個圈,“畫裡藏著活氣。”
我解開係繩,畫軸“唰”地滾開——
一位執扇仕女立在泛黃的宣紙上。她杏眼含愁,羅裙曳地,指尖抵著扇麵上一朵將謝未謝的牡丹。最奇的是,她的衣袂竟在無風自動,仿佛下一秒就會從紙上飄出來。
胡離的尾巴毛炸成蒲公英:“這畫會呼吸!”
一滴雨水從屋簷墜落,正巧砸在仕女眼角。
畫中的眼睛突然眨了一下。
——
子時三刻,當鋪的燭火忽然搖曳,映得牆上的影子扭曲變形。
畫軸無風自動,緩緩浮起,懸在半空。宣紙上的墨跡如水波蕩漾,仕女的指尖輕輕一推,竟從畫中探出半截手臂——白皙如玉,卻帶著淡淡的墨痕,像是未乾的筆觸。
“奴家典當‘畫中千年’。”她的聲音如絲如縷,帶著宣紙摩挲的沙沙聲,“求大人幫尋個人。”
她從袖中取出個瑩潤的瓷瓶,瓶底沉著粒朱砂色的凝塊。
“這是顧郎點睛時,滴在奴家眼梢的心頭血。”瓷瓶放在櫃台上,竟將木質台麵洇出個鮮紅的“顧”字,“他臨終前說……來世要作隻青鳥,停在奴家扇中的牡丹枝上。”
蘇挽的魂絲突然纏上瓷瓶。純淨的魂力與血珠相觸的刹那,畫靈的羅裙“嘩”地變成喪服白,滿頭發絲也化作潑墨般的黑。
“原來如此。”沈晦用銅錢挑起她一縷“頭發”,那墨色竟順著錢繩爬到他指尖,“你不是普通的畫靈——是‘畫魂’。”
畫中仙,畫中魂,一字之差,天壤之彆。
前者是畫師妙筆生花的造物,後者卻是畫師以命為祭的癡念。
“顧三更。”我摩挲著瓷瓶突然脫口而出。鏡淵的力量在血脈裡輕顫,映出某個深夜的畫麵——
油燈將儘的作坊裡,咯血的畫師顫抖著提筆,將最後一點朱砂混著血點進畫中人的眼睛。
“你比活人更像我妻……”他咳嗽著撫摸畫絹,指甲縫裡全是顏料和血痂,“可惜我再也畫不出她的神韻了。”
畫靈突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掌心沒有溫度,卻帶著宣紙的細膩紋理:“大人能看見顧郎?”
“能。”我反手握住她腕子,“但你可知,典當‘畫中千年’意味著什麼?”
她微笑起來,這個表情讓畫絹上的仕女突然老去十歲——眼尾添了細紋,唇色褪成淡粉。
“意味著奴家再也不能回到畫裡。”她望向窗外雨幕,“意味著奴家會像真正的墨跡一樣,被歲月洗淡、曬褪、最後消失。”
胡離的爪子摳進櫃台:“那你圖啥?”
“圖他今生能認出我。”她鬆開我的手,瓷瓶裡的血珠突然浮到半空,“顧郎的轉世已經十九歲了,在城南書畫鋪子當學徒。”
血珠“啪”地碎成霧,在空氣中勾勒出個清瘦少年的輪廓。他右眼下有粒朱砂痣,正是當年點睛血滴落的位置。
沈晦突然冷笑:“你要我們幫個畫魂了卻執念?知道要付多大代價嗎?”
“用這個抵。”畫靈突然撕開自己的衣領——她鎖骨下方竟藏著枚小小的金色鈴鐺,隨著動作發出清越的響,“這是顧家祖傳的‘辨魂鈴’,能照出魂魄前世。”
玄夜的黑袍無風自動:“難怪冥府追查三百年都沒找到……原來藏在畫境裡。”
我接過鈴鐺的瞬間,畫靈的身形淡了幾分,像是被水暈開的墨跡。她急急退後兩步,生怕消散的太快似的。
“三日後午時,顧郎會經過西巷的裱畫店。”她退回畫軸前,裙擺已開始化作縷縷墨絲,“若他肯看奴家一眼……鈴鐺就歸諸位。”
宣紙上的仕女重新凝實,隻是眼角牡丹徹底凋零,空餘枯枝。
雨停了,月光照在畫上,映得她含愁的眼睛格外亮。
像是含著兩百年來,始終未落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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