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紙馬鋪帶回的那張黃紙符還帶著淡淡的檀香和糨糊味,被我小心地收入一個專門存放“善念靈性”的抽屜,與那些怨毒、悲傷、不甘的典當物隔開。
當鋪裡似乎也因此多了一絲微弱卻溫暖的氣息,衝淡了些許常年累積的陰鬱。
剛合上抽屜,門楣上的銅鈴忽然急促地、毫無章法地響了起來!
那鈴聲尖銳刺耳,不像是有客叩門,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上、或者……拚命拍打所致。
緊接著,一股沉重、冰冷、帶著泥土腥氣和某種金石碎屑味道的氣息,猛地從門縫裡擠了進來!
那氣息不似活物,也沒有魂魄的波動,更像是一座山,一塊巨石,毫無生氣地碾壓而至。
蘇挽“呀”地一聲驚叫,整個縮回淨瓶深處,連瓶口都凝結出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多寶閣上,幾件性質偏陰寒的執念物發出了共鳴般的低沉嗡鳴,而一些靈性較弱的則瑟瑟發抖,仿佛遇到了天敵。
我蹙眉看向門口。
沒有身影浮現。
隻有一塊東西,或者說,一團凝聚成那塊東西形狀的“意念”,沉重地“砸”在了當鋪的門檻之內。
那並非實體,而是一個極其清晰、卻由灰白色霧氣凝聚而成的墓碑的虛影。墓碑形製古樸,上麵卻空空如也,沒有一個字的刻痕。它通體散發著一種亙古的、死寂的冰冷,以及一種…被徹底遺忘、連名字都失去的龐大蒼涼感。
它就那麼“立”在那裡,無聲無息,卻壓得周遭的空氣都凝滯了。
“典當…”一個聲音響起。那聲音並非從墓碑傳來,而是直接從周圍的空氣中震顫而出,沉悶、嘶啞,像是兩塊粗糙的巨石在摩擦,“…典當…‘名’。”
我微微一怔。典當“名”?這倒是前所未聞。
“你是誰?為何典當‘名’?”我沉聲問道,指尖按在和光剪上,心淵鑒微微旋轉,試圖解析這古怪存在的本質。反饋回來的信息卻一片混沌,隻有無邊無際的空曠與死寂,仿佛在探查一片虛無的宇宙。
“吾…為‘守墓者’…”那巨石摩擦般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非人的遲緩,“亦為…被守者…吾之名…已失…於歲月…於塵埃…”
它的表述混亂而破碎,但我隱約明白了。這東西,並非某個具體逝者的魂魄,而是某座古老墓葬前,那塊失去了所有文字、連墓主身份都徹底湮滅的無字碑本身,在漫長到無法計量的時光中,凝聚出的一絲微弱“意識”。它既是墓碑,也是守墓者,更是那被遺忘的墓主模糊的象征。
“無名無姓…便是吾存在…”它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隻有一種冰冷的陳述,“然…近日…有‘蟲豸’…欲掘此墓…以‘考古’之名…驚擾永眠…”
灰白色的墓碑虛影微微晃動,散發出更加冰冷的怒意:“吾可散……可碎……然……墓主之永寂……不可擾!吾需‘名’!一個可書於碑上……可告於世人……可阻其鋤鎬之名!”
我明白了。
它並非為自己求名,而是為了保護那座它守護了無數歲月的無名之墓,不被後世發掘打擾。
它想典當掉自己作為“無字碑”這種特殊存在的狀態,換取一個虛假的、卻能嚇阻後人的“名號”,比如某位曆史上凶名赫赫的人物,讓那些考古者望而卻步。
它要典當的是自身的“無名”本質,所求的,是一個用於欺騙和震懾的“惡名”。
“名非可隨意予奪之物。”我緩緩搖頭,“即便予你凶名,亦難保永世安寧。掘墓探古,亦是後世認知曆史的一種方式,雖或有驚擾,卻非全然惡意。”
那無字碑的虛影劇烈地震顫起來,散發出強烈的抗拒與憤怒,冰冷的金石氣彌漫開來,櫃台邊緣瞬間凝結起冰霜:“永眠!不可驚擾!此為……鐵律!吾守此律……無儘歲月!爾等……蟲豸…,安敢妄言!”
它的意念如同山崩般壓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古老威嚴。
我並未後退,心淵鑒光華微閃,護住心神。和光剪在我手中發出低鳴,並非示警,而是…一種淡淡的悲憫。
“你的執著,在於‘守護’,而非‘無名’。”我看著那震顫的碑影,“典當‘無名’,換‘惡名’,是悖逆你的本質。不若…典當你的‘守護之念’。”
碑影猛地一滯。
“典當…守護?”它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遲疑和巨大的迷茫。守護,是它存在的唯一意義。
“正是。”我點頭,“將你這無儘歲月中,所有的‘守護之執念’典當於此。換取…真正的‘安寧’。墓歸大地,塵歸塵,土歸土。無論有名無名,終將徹底歸於寂靜,再無任何外物可擾,亦無需任何守護。”
“你,亦可從這永恒的職責中…解脫。”
那無字碑的虛影徹底靜止了。周遭那冰冷的金石氣和怒意緩緩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寂靜。
它似乎在思考,在消化這個它從未想過的可能性。
守護,是它的意義。但永恒的守護,是否也是一種永恒的禁錮?當守護的對象連名字都已失去,這守護本身,是否也成了一種無意義的執念?
漫長的沉默。
久到我以為它已化作真正的頑石。
終於,那巨石摩擦般的聲音再次響起,卻平靜了許多,甚至帶著一絲解脫般的疲憊:“…善…”
“吾…典當…‘守護之念’…”
它那灰白色的碑影逐漸變得透明,一絲絲沉重如鉛、冰冷如石的意念被緩緩抽離,彙入我取出的一隻特製的、用於容納“職責與誓言”的玄色石函中。
隨著這些意念的剝離,碑影愈發淡薄,最後那無字的碑麵似乎微微扭曲,仿佛浮現出一個極其模糊、無法辨認的古老字符,隨即徹底消散於無形。
仿佛從未存在過。
石函蓋上,沉重無比。
我知道,那座深埋地下的無名古墓,從此真正歸於沉寂。而那塊無字碑,也終於從永恒的守望中,獲得了安息。
當鋪內,那冰冷的金石氣散去。
隻留下一函沉重如山的“守護執念”,以及一絲關於無名逝者最終安寧的、淡淡的悵惘。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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