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老槐樹靈“朽木逢燈”的悲願,後院那株淨穢槐的清輝似乎更加溫潤了幾分,無聲地滋養著當鋪的一方天地。
胡離將那鍋摻了星塵的安神粥分食殆儘,連灶王爺都咂摸著嘴表示“這星辰味兒,夠勁”,當鋪內氣氛難得安寧。
夜色漸深,簷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青瓦,為這寂靜子夜添了幾分潮濕的寒意。
就在這時,當鋪那扇臨街的、厚重的木門,發出了極其輕微的、被雨水打濕般的叩擊聲。
篤…篤篤…
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猶豫不決和濕漉漉的粘稠感,不像是用手在敲,倒像是…用一卷浸透了水的書卷在小心翼翼地觸碰門板。
蘇挽在淨瓶裡輕輕“呀”了一聲,小聲道:“…有…水汽…好重的…愁味…”
胡離的狐耳也轉向門口,鼻尖微動:“嗯?不是妖氣…是…讀書人的酸氣?還泡了水?”
我起身,示意沈晦與玄夜稍安,走上前拉開了店門。
門外,雨絲如織,簷下站著一個身影。
他穿著一身濕透的、漿洗發白的舊青衫,身形單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頭發緊貼著臉頰,不斷往下滴著水珠,在腳邊彙成一小灘水漬。他懷裡緊緊抱著一摞被水泡得發脹、字跡模糊的線裝書,書頁邊緣腐爛卷曲,散發著河底的淤泥腥氣。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手——右手食指與中指的第一指節嚴重變形、腫脹發白,像是經年累月瘋狂書寫導致的殘疾,此刻仍保持著握筆的姿勢,微微顫抖著。他周身彌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悲苦、不甘與落寞,還有那種寒窗苦讀數十載卻一朝儘毀的巨大絕望。
他看到我,瑟縮了一下,濕漉漉的眼睛裡充滿了惶恐與卑微,嘴唇哆嗦著,似乎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隻有更多的水從他身上淌下來。
“進來說話吧,外麵雨大。”我側身讓開。
他猶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挪進門,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腳印,身體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微微發抖。他不敢靠近櫃台,隻遠遠地站在門口那片陰影裡,仿佛怕自己身上的水汽和晦氣玷汙了這地方。
“有…有辱斯文…在下…在下…”他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水汽,“…姓柳,名文淵…乃…乃嘉慶三年秀才…”
鏡淵之力無聲流轉,映照出他的來曆——
?臨江府,悅來客棧,甲字三號上房。一間據說“不乾淨”的房間。
?柳文淵,出身寒微,屢試不第。嘉慶三年秋闈再次名落孫山,盤纏耗儘,遭同鄉譏笑,於客棧房中悲憤交加,寫下絕命詩後,投江自儘。
?因其執念太深,魂魄未散,怨念與那摞他視若性命、最終一同帶入江底的書籍融為一體,殘留在了那間客房之中。
?此後,每逢雨夜,住進那間的客人,便會夢到一位渾身濕透、沉默不語的書生,在窗前不知疲倦地、絕望地不斷書寫,直到天明。夢醒後,往往心神不寧,病倒數日。客棧無奈,隻能將那間房低價出租,成了有名的“鬼房”。
“在下…並非有意驚擾旅客…”柳文淵哽咽道,水珠從他眼角不斷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隻是…隻是心中那篇文章…始終…始終未能作完…功名未就…無顏見江東父老…魂魄無依…唯有…唯有書寫…”
他典當的,是這永無止境的“書寫執念”與對功名的癡妄。他所求的,並非往生自覺無資格),也非複仇,而是…有人能看到他未能寫完的文章,給予一句公允的評價?或是…徹底解脫這無儘的折磨?他自己也說不清,隻是本能地被當鋪的氣息吸引而來。
“你的文章,帶來了嗎?”我問。
柳文淵顫抖著雙手,將懷中那摞濕漉漉、沉甸甸、散發著淤泥和墨汁混合氣味的書稿遞上前,卻又遲疑地縮回:“…字跡…怕是模糊了…被水…”
我接過書稿,觸手冰涼濕滑。和光剪微光一閃,柔和的力量拂過,書稿上的水汽瞬間蒸乾,雖然紙張依舊皺黃脆弱,但上麵的墨跡卻清晰起來——是一篇篇精心謄寫的八股文章,筆力遒勁,可見功底,篇末卻都打著鮮紅的“落第”戳印,刺眼奪目。
我快速翻閱著,心淵鑒同步映照出他當年考場上的情景:文章雖好,卻因字跡偶有逾矩可能因緊張導致)、以及主考官的偏好問題,被屢次黜落。非是才學不濟,實乃時運不齊。
看到最後幾頁,是他在投江前寫下的絕筆,字跡狂亂,充滿了血淚控訴與不甘,文章卻戛然而止,未能終篇。
“…如何?”柳文淵緊張地看著我,手指無意識地抽搐著,仿佛還想拿起筆。
“文章俱佳,理據充分,非是才疏學淺之過。”我如實道,“然科舉之道,除才學外,亦有時運、人脈、考官喜好諸多因素,非你一己之力可扭轉。執著於此,困頓己身,徒增痛苦,實無必要。”
柳文淵聞言,怔怔地站在原地,身上的水不再滴落,仿佛凝固了一般。半晌,他緩緩蹲下身,抱住頭,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百年的委屈與不甘,在這一刻徹底決堤。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那我…我這寒窗十載…又算什麼…我這滿腔抱負…又該置於何地…”他泣不成聲。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平靜道,“功名如過眼雲煙,文章風骨卻可長存。你既舍不下這文字,不如典當了對那‘功名’的執妄,換得靈台清明,或許…反而能為你這些心血之作,尋得一二真正的知音。”
柳文淵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知音?…可我…我已是一縷孤魂…”
“魂靈亦可托夢,亦可感應。”我取出一張特製的、可用於承載文思執念的“留青箋”,“將你未完之篇、未儘之思,留於此箋。他日若有緣人入住那間客房,心有所感,或能在夢中得你指引,續完篇章,使其不致湮滅。如此,你的心血得以傳承,執念亦可消解。如何?”
這並非徹底解脫,卻是一種更有意義的安放。
柳文淵眼中亮起一絲微弱的光彩,他看著那張散發著墨香的留青箋,又看了看自己顫抖的手,最終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好…若能如此…在下…心願足矣…”
他以指為筆,以殘存魂力為墨,將那段未完的絕筆文章,以及自己對文章之道的所有感悟與不甘,儘數傾注於留青箋之上。書寫完畢,他身影淡薄了許多,但那份焦灼的怨氣卻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疲憊的釋然。
我收起留青箋,將其與那摞恢複乾燥的書稿一同放入一個防潮的木匣中。
“去吧。回那房間安心等待。緣法到時,自有人來。”
柳文淵對我深深一揖,身影漸漸變淡,化作一縷帶著墨香的水汽,融入地上的水漬,悄然消失,想必是返回了客棧那間“上房”。
此後,悅來客棧甲字三號房的“鬼夢”或許不會停止,但夢中那濕透的書生,大概不會再是無休止地絕望書寫,而是會靜靜地、期待地,等待一位能讀懂他、甚至能與他共同完成那篇絕筆的…知音。
而執念當鋪的“文”字櫃中,則多了一匣沉重的書稿和一張承載著未了文思的箋紙。
胡離看著地上那灘漸漸乾涸的水漬,歎了口氣:“也是個可憐人…掌櫃的,下次我去那客棧,能不能住那間房試試?我作文可厲害了!”
我瞥了她一眼:“你那是饞人家客棧的招牌醬肘子了吧?”
胡離:“……嘿嘿。”
雨,不知何時停了。窗外,傳來遙遠的打更聲。
喜歡執念當鋪請大家收藏:()執念當鋪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