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的醫療棚,是鐵鏽營地裡唯一勉強能稱之為“潔淨”的地方,但這種潔淨,浸透了死亡和絕望的氣息。空氣仿佛被三種味道永久固化:濃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帶著某種化學製品的尖銳,試圖掩蓋卻永遠無法壓製的、甜膩到令人作嘔的腐爛血肉氣味,以及一種更深沉、更頑固的黴味——那是滲入朽木和鐵鏽深處的、屬於末世的陳舊衰敗。這三種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毒瘴,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昏黃的油燈吊在棚頂,火苗在汙濁的玻璃罩裡不安地跳動,投下搖擺不定、如同鬼魅的影子。燈油似乎也摻了雜質,燃燒時發出細微的劈啪聲,伴隨著一縷縷若有若無的、類似燒灼羽毛的黑煙。
阿土躺在棚屋中央那張用幾塊鏽蝕金屬板拚湊的“手術台”上,瘦小的身體裹在一條相對乾淨的、但依然能看到陳舊血漬的灰布單裡,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枯葉。他緊閉著眼,臉頰呈現出不正常的潮紅,乾裂的嘴唇微微張開,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拉風箱般的嘶鳴,每一次呼氣都帶著灼熱的氣息。脖頸上那片墨綠色的輻射潰斑,如同活物般向耳根和鎖骨下方蔓延,邊緣爬滿了細小的、如同蛛網般的黑紫色血絲。
林薇站在台邊,身影在搖曳的油燈光下顯得有些模糊。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邊緣磨損嚴重的深色罩衫,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的小臂線條緊實,卻布滿了細小的新舊疤痕——有手術刀劃痕,有燙傷,也有不明原因的撕裂傷。她的臉上蒙著一塊乾淨的紗布,隻露出一雙眼睛。那是一雙極其疲憊,卻又異常沉靜的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倒映著油燈微弱的光,也倒映著這個棚屋裡無儘的苦難。此刻,這雙眼睛正專注地盯著阿土暴露在外的左膝。
少年的膝蓋腫脹得如同一個發黴的麵包,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半透明的紫黑色,緊繃得發亮。林薇手中握著一把狹長、鋒利的手術刀,刀刃在昏黃的光線下流轉著冰冷的寒芒。她的動作精準而穩定,沒有一絲多餘的顫抖。
刀尖輕輕壓下。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割裂聲。紫黑色的皮膚如同熟透的爛果般被劃開一道寸許長的口子。沒有鮮紅的血液湧出,取而代之的是粘稠、濃黑、如同劣質機油般的膿液,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腐肉和鐵鏽的惡臭,汩汩地、無聲地湧了出來,沿著腫脹的膝蓋流淌到金屬台麵上,聚成一小灘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黑潭。
林薇沒有停頓,手腕微轉,刀尖輕輕探入切口內部,極其小心地撥弄、探查著。膿液湧出的速度更快了。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眼神更加凝重。
封野站在棚屋入口的陰影裡,後背緊貼著冰冷粗糙的鏽鐵板牆壁。他剛剛從垃圾山死裡逃生,身上的衣服沾滿了血汙、汙泥和垃圾的碎屑,左肩胛骨傳來的劇痛如同有燒紅的烙鐵在反複灼燙,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骨的刺痛。阿土膝蓋湧出的黑膿,那刺鼻的惡臭,混合著棚內固有的死亡氣息,讓他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喉頭滾動,強行壓下嘔吐的欲望。他的目光死死鎖在林薇的動作和阿土痛苦扭曲的臉上,攥緊的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的血絲浸透了纏繞在手上的肮臟布條。
終於,林薇停下了動作,緩緩抽回手術刀。刀刃上沾滿了粘稠的黑膿,在油燈下反射著汙濁的光。她沒有看封野,隻是低著頭,用一塊沾著消毒水的、同樣肮臟的布巾,仔細地擦拭著刀身。她的動作很慢,每一個擦拭的弧度都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
“傷口深度感染,”她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過鏽鐵,帶著一種長期缺乏睡眠的乾澀,“引發了全身性的熱輻射病。”她將擦拭乾淨的刀放回旁邊一個敞開的金屬器械盒裡,盒子裡排列著各種形狀怪異的鉗子、鑷子、鋸條,都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有些還殘留著暗褐色的痕跡。
她轉過身,那雙疲憊而沉靜的眼睛,透過蒙麵的紗布,終於落在了封野身上。她的目光掃過他肩頭明顯不自然的塌陷,掃過他沾滿汙垢和乾涸血跡的臉頰,掃過他緊握的、指縫滲血的拳頭,最後定格在他那雙燃燒著焦慮、憤怒和一絲絕望的眼睛上。
“除非,”她停頓了一下,聲音裡沒有任何情緒起伏,隻是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有抗生素。強效的。否則……”她的目光重新投向手術台上氣息奄奄的阿土,未儘之言像一塊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在封野的心上。
否則,阿土的結局,不會比淨水器旁那個被捅穿眼窩的男人更好。他會在這張冰冷的金屬台上,在膿血和惡臭中,被輻射病和感染一點點啃噬掉最後一點生機,變成一具無人問津的腐爛軀殼,然後被拖去垃圾山,成為這座絕望山脈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封野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竄起,瞬間蔓延全身。抗生素!在鐵鏽營地,那是比淨水、比食物、甚至比武器更珍貴、更稀有的東西!它們隻掌握在一個人手裡——營地的主人,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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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陣低沉、緩慢、帶著金屬摩擦質感的聲音,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從醫療棚連通著內部的那扇厚重的、用廢舊裝甲板焊死的鐵門後傳來。
“吱——嘎——”
沉重的鐵門被推開,一股更濃鬱的、混合著劣質煙草、陳舊皮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油脂腐敗的體味的氣息湧了出來,瞬間壓過了棚內的消毒水和腐臭味。
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幾乎填滿了整個門框。
營地首領,老爹。
他很高,異常魁梧,站在那裡像一座由肌肉和鋼鐵堆砌的肉山。身上穿著一件用不知名厚實獸皮鞣製的粗糙背心,裸露在外的雙臂肌肉虯結,如同盤繞著老樹的樹根,上麵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傷疤,有些是銳器切割的,有些則是明顯的高溫灼燒留下的扭曲痕跡。他下身是一條同樣厚實的帆布工裝褲,褲腿塞在一雙磨損嚴重但異常堅固的金屬脛甲裡。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臉。那是一張被歲月和風沙徹底揉搓過的臉,皮膚粗糙黝黑如同砂礫,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從額頭蔓延到下頜。他的左眼被一個複雜的機械義眼取代,冰冷的金屬外殼上鑲嵌著數顆暗紅色的光學感應器,此刻正閃爍著不祥的微光,緩緩掃視著棚內,最後聚焦在封野身上,那紅光仿佛帶著實質性的重量,讓封野感到皮膚一陣刺痛。而他的右眼,一隻保留著原始血肉的眼睛,卻渾濁不堪,瞳孔深處沉澱著一種曆經無數殺戮和背叛後的、如同死水般的漠然和疲憊。
他緩緩踱步進來,每一步踏在金屬地板上都發出沉悶的“咚”聲,仿佛踏在人的心臟上。他最終停在林薇那張簡陋的手術台旁,龐大的身軀投下的陰影幾乎將躺在台上的阿土完全吞沒。他並沒有低頭去看阿土,那隻冰冷的機械義眼依舊鎖定著封野,右眼則隨意地掃過阿土膝蓋上那灘散發著惡臭的黑膿,眼神中沒有絲毫波瀾,仿佛那隻是一灘無關緊要的臟水。
“林醫生的話,聽清楚了?”老爹開口了,聲音如同兩塊生鏽的鐵板在相互摩擦,低沉、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他的目光從封野身上移開,轉向林薇,“這小崽子,還有幾天?”
林薇微微垂下眼瞼,避開那隻機械義眼的注視,聲音依舊平靜:“高燒不退,感染深入骨膜。沒有抗生素…最多三天。可能更短。”
“三天…”老爹重複了一遍,語氣平淡得令人心寒。他那隻完好的右手隨意地抬了起來,手指粗壯如同胡蘿卜,指關節異常粗大。他的拇指和食指,正無意識地、緩慢地撚動著戴在右手小指上的一枚戒指。
那枚尾戒!
封野的目光瞬間被牢牢吸住,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
戒身似乎也是某種金屬打造,但絕非普通的鋼鐵或黃銅。在醫療棚昏黃搖曳的油燈光線下,那戒指的表麵呈現出一種極其內斂、深邃的幽藍色澤!更令人窒息的是,戒麵上並非光滑,而是蝕刻著極其細微、複雜、充滿某種古老機械美感的紋路!那些紋路在燈光下並非靜止,而是如同擁有生命般,流淌著、變幻著難以捕捉的暗色流光!那幽藍的金屬光澤,那複雜而神秘的紋路質感……與他失去的那半枚齒輪吊墜,如出一轍!不,甚至可能來自同一塊材質!
老爹似乎並未察覺封野瞬間劇變的臉色,或者察覺了也毫不在意。他撚動著尾戒,粗糙的手指摩擦著那光滑幽藍的戒麵,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那隻冰冷的機械義眼紅光微微閃爍,重新聚焦在封野臉上。
“舊城圖書館,”老爹的聲音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回響,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封野的耳膜上,“古籍區地下密室。裡麵有我要的東西。”他頓了頓,那隻渾濁的右眼似乎眯了一下,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評估。
“一本書。”他補充道,聲音裡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貪婪的異樣情緒,“一本…會發光的書。銀色的封皮,上麵有…會動的紋路。”他的描述有些模糊,但那種渴望卻異常清晰。
他那隻撚動尾戒的手停了下來,食指指向封野,如同下達最終判決。
“把它帶回來。完好無損地帶回來。”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作為交換,三支‘灰鷹’牌抗生素,外加…”他那隻機械義眼的紅光掃過阿土,“三天的淨水配額。足夠救這小崽子的命,也夠你活命。”
三支抗生素!三天的淨水配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