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的金光太盛,有些刺眼。功德裡德簿子化作一道渾厚的光柱,接引著師徒四人,以及那匹重新化龍的白馬,緩緩升騰,越過下方依舊匍匐、虔誠唱誦的八部天龍、金剛羅漢,直抵大雄寶殿之前。梵音如潮,檀香濃鬱得化不開,吸入肺腑,卻沒有想象中滌蕩心塵的澄澈,反倒帶著一絲程序般精準的甜膩。
殿內,如來法相依舊無邊,垂眸含笑,慈悲覆蓋三界。隻是那目光掃過,孫悟空下意識地撓了撓手背,那裡,曾經嵌入肉裡的金箍早已消失,可一種更深邃的束縛感,卻若有似無地纏繞上來。那目光不像是在看活生生的、曆經九九八十一難終得正果的“人”,倒像是在……檢閱一批剛剛下線、質檢合格的產品。
封賞開始了。
金蟬子歸位,旃檀功德佛。聲音宏大,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玄奘合十謝恩,麵容平靜,眼底卻有一絲極細微的茫然掠過,如同清潭投入一顆小石,漣漪尚未蕩開,便被無形的力量撫平。
孫悟空,鬥戰勝佛。他咧了咧嘴,想照例抓耳撓腮,動作卻莫名有些滯澀。體內奔流不息的妖力或者說,佛力?)運轉無礙,可記憶深處,那些翻天覆地、快意恩仇的畫麵,色彩似乎在緩慢褪去,邊緣變得模糊,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
天蓬元帥,淨壇使者。八戒嘟囔著什麼,大約是嫌這使者名頭不夠實惠,聲音含混,很快淹沒在愈發浩大的梵唱裡。
金身羅漢,八部天龍。沙僧與小白龍叩首,一個沉默,一個激動,情緒標準得如同刻度。
流程精準,分毫不差。
慶典持續了不知多久,或許是數日,或許隻是一瞬。時間在這裡失去了線性。孫悟空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飽足”,並非來自食物,而是那無時無刻不在灌注身體的功德之力,暖洋洋,輕飄飄,卻讓人昏昏欲睡。他溜達到靈山後崖,這裡能俯瞰部分佛國勝景,雲海之下,隱約可見無數信眾的願力化作點點流光,彙入靈山龐大的係統中。
他靠著塊石頭坐下,習慣性地想從耳朵裡掏金箍棒把玩,手指卻摸了個空。那隨他出生入死的寶貝,此刻正安靜地躺在紫府深處,被醇厚的佛光溫養著,連那一絲天生的凶戾煞氣都似乎被洗滌乾淨。
不對勁。
他猛地站起身。不是金箍棒不對勁,是這一切。
他閉上眼,不再用眼睛看,不再用耳朵聽,而是運轉起火眼金睛最深層的洞察之力,去“感知”這靈山的本質。
金光褪去了華麗的表象,梵音剝離了神聖的包裹。眼前的世界,開始顯露出另一副模樣。無數細微到極致的、閃爍著淡藍色光澤的脈絡,在虛空、在建築、甚至在那些莊嚴的法相之間流淌、穿梭、交織,構成一張無邊無際的巨網。每一次梵音的起伏,每一次金光的閃爍,都嚴格遵循著某種底層規律,精準,高效,……冰冷。
那些繚繞不散的檀香,是某種信息素?為了安撫,或者說,麻痹?
他猛地看向大雄寶殿深處,那如來法相所在。火眼金睛穿透層層祥光瑞靄,看到的不再是血肉或能量凝聚的至高存在,而是一個龐大到無法想象的、由無數旋轉的複雜幾何結構和奔流不息的發光數據構成的……核心。無數細密的、非人的符文或者說是代碼?)在那核心表麵明滅不定,如同呼吸。
一滴冷汗,從他額角滑落。
他沒有聲張,隻是默然回到慶典中,目光掃過他的師父、師弟。玄奘正與一位菩薩論法,言辭機鋒,卻總像是在背誦早已寫好的劇本。八戒在偷偷打哈欠,被旁邊的金剛看了一眼,立刻端正姿態,嘴角那抹饞笑標準得像畫上去的。沙僧……沙僧永遠那麼可靠,站在該站的位置,做著該做的事。
他們……感覺到了嗎?
夜裡如果靈山有夜晚的話,光線隻是恰到好處地暗淡柔和下來),他找到玄奘。曾經的師父坐在蓮台上,眼神空茫地望著遠處流淌的功德金泉。
“師父,”孫悟空的聲音有些乾澀,“你還記得鷹愁澗嗎?小白龍吞了我們的馬。”
玄奘緩緩轉頭,臉上是標準的慈悲微笑:“悟空,此乃考驗,亦是機緣。一切皆是佛祖安排,助我等成就功德。”
“那女兒國呢?”孫悟空逼近一步,聲音壓低,“國王的眼淚,是真的吧?”
玄奘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那絲茫然再次浮現,但很快被更濃的佛光壓下:“紅粉骷髏,皆是虛妄。心無掛礙,方得自在。”語氣平板,如同誦經。
孫悟空的心沉了下去。他找到八戒,提起高老莊,提起雲棧洞。八戒嘿嘿笑著,撓著肚子:“猴哥,陳年舊事提它作甚?如今俺老豬也是菩薩跟前的使者了,那些……嘿嘿,早忘了,早忘了!”可他眼神閃爍,分明記得,卻在強行切割。
沙僧更直接:“大師兄,我等已登極樂,前塵往事,皆是魔障,不當再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