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井深處最後那點搏動徹底沉寂下去，像燒儘的香灰，再無聲息。慘白的天光刺破被衝擊波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輻射塵雲，吝嗇地灑在焦黑的廢堿灘上，照著一片狼藉的戰場。巨大的熔坑邊緣，琉璃質地的暗紅坑壁還蒸騰著扭曲空氣的高溫，一股濃烈的、混合了臭氧、熔融金屬和奇異焦香的死亡氣息沉甸甸壓在肺葉上。
榮錚單膝跪在滾燙的焦土裡，軍褲布料接觸地麵，發出細微的焦糊聲。他臂彎裡，蘇晴的身體輕得驚人，仿佛一碰就碎的薄胎瓷。赭石色練功服被撕裂，裸露的肩頭和小腿皮膚燎起大片水泡，滲著淡黃的組織液。她臉色慘白如紙，唇邊凝固著一抹刺目的暗紅，腕間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皮肉猙獰翻卷，邊緣殘留著被高溫灼燒的焦黑痕跡，血似乎流儘了，隻露出底下森白的腕骨。斷裂的紅繩纖維散落在焦土裡，沾滿灰燼，像一截截燒焦的蚯蚓。
軍醫老陳的動作快得帶出殘影，便攜式生命維持儀冰冷的金屬貼片瞬間吸附在蘇晴頸側和胸口。他戴著特種防輻射手套的指尖，極其小心地拂過腕骨那道可怕的傷口邊緣，忽然頓住。微型強光燈下，傷口深處裸露的骨麵上，似乎殘留著極其細微、幾乎被高溫破壞殆儘的螺旋狀暗金蝕刻紋路，與斷裂紅繩纖維核心的材質隱隱呼應。
老陳猛地抬頭，聲音透過防毒麵具濾芯，悶得像被砂紙磨過，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悸：“盤龍扣的‘弦胚’…被硬抽走了？！”他死死盯著榮錚，“那東西是長在她骨頭裡的！誰他媽乾的？！”
榮錚抱著蘇晴的手臂瞬間繃緊，軍裝布料下賁張的肌肉線條清晰可見。他猛地抬頭，鷹隼般的目光穿透彌漫的硝煙和輻射塵，狠狠釘在礦井口那個半跪著、正劇烈嗆咳、似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身影上——林燊燊。那截最終洞穿礦胎、此刻已淪為死寂廢鐵的暗金“斷弦”，就躺在離他不遠的焦土裡，斷裂處的螺旋紋路在慘淡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幽光。
“雷震！”榮錚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渣的刀鋒，瞬間割開空氣，“帶人，把林燊燊‘請’到臨時醫療點！給我盯死他！他身上哪怕掉一根頭發絲，也得原樣給我撿回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熔坑邊緣那截扭曲的暗金斷弦，又落回蘇晴腕間那森白的骨傷，牙縫裡擠出更冷的命令，“還有那截廢鐵…和地上所有斷掉的繩頭！給我收好，一點粉末都不能少！立刻送後方實驗室！查！那截弓弦的材質…到底是不是蘇家的東西！”
命令砸下，空氣都凝滯了幾分。雷震臉上的油灰混著血痂，聞言沒有絲毫遲疑，隻從喉嚨深處滾出一個沉悶的“是！”，大手一揮，幾名如狼似虎的雷火隊員立刻撲向礦井口。赤紅炎金絲眼鏡的裂痕在塵煙中格外醒目，下意識想上前一步，卻被耿炎死死攥住胳膊。工程師布滿油汙的臉上肌肉抽動，眼神示意他看榮錚身後——幾名沉默的防化兵手已按在腰間槍套上，目光冰冷。
林燊燊幾乎是被雷震半架著拖離礦井口的。他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抽氣都帶出濃重的血腥味，眼前陣陣發黑，掌心那塊玄武岩徹底化為灰燼的觸感還殘留著，空空蕩蕩，連同元初湖深處被強行抽乾的虛弱感，讓他腳步虛浮。他勉強抬眼，視線模糊地掃過榮錚臂彎裡毫無生氣的蘇晴，掃過她腕間那刺目的白骨，心臟像是被那截斷弦狠狠貫穿，冰冷麻木的痛楚遲滯地蔓延開。雷震粗糙的手像鐵鉗，抓得他胳膊生疼，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將他推向遠處幾頂剛剛支起的野戰醫療帳篷。
臨時醫療點充斥著刺鼻的消毒水和輻射中和劑味道。林燊燊被安置在一張折疊床上，冰冷的金屬支架硌著後背。帳篷裡人影晃動，穿著白大褂和厚重防護服的人員步履匆匆，儀器發出單調的滴滴聲。他閉上眼，試圖凝聚一絲心神內視元初湖——那片曾經生機磅礴的異空間，此刻如同乾涸龜裂的河床，湖底僅剩一層薄得可憐的“元液”，微弱得幾乎無法感知，邊緣象征“靈壤”區域的混沌灰霧也黯淡稀薄，瀕臨潰散。過度透支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抽乾了他的力氣，更帶來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枯竭感。
“林董！”耿炎的大嗓門帶著劫後餘生的沙啞，他半蹲在床邊，布滿油汙的手想拍林燊燊肩膀又縮了回去，隻把一台嚴重變形的平板懟到他眼前，“您快看看！‘神農’剛傳回的數據！那鬼礦胎炸了以後，坑底輻射值…跌得比靈炎鎮菜市場下午三點的爛菜價還快！邪門了！”屏幕上是“虯龍之淵”空洞的三維掃描圖，代表輻射強度的猩紅光斑正以驚人的速度褪去，被一片代表安全區的淡綠色取代。
赤紅炎推了下裂開的鏡片，站在耿炎身後，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更關鍵的是灌溉網。林楓那邊監測到，‘盤龍扣’汙染信號在礦胎湮滅瞬間…消失了，徹底歸零。”他指尖劃過平板上另一組數據流，“梭梭母根…雖然主體廢了，但殘存的次級根須網絡活性…異常穩定，甚至…在主動分泌某種強效吸附凝膠，清理管道裡殘留的重金屬離子和放射性沉降物。效率…比我們最樂觀的模型預估還高百分之三百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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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燊燊費力地睜開眼，視線聚焦在平板上。梭梭母根雖然主乾斷裂焦黑，但那些深入岩層縫隙的次級根須，在“神農”係統的高光譜成像圖上，正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充滿生命力的翠綠脈絡。它們如同大地的毛細血管，瘋狂汲取著地底殘留的“養分”——那些致命的汙染物。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意，似乎順著那圖像，若有若無地試圖滲入他枯竭的元初湖空間邊緣，卻又被無形的壁障阻隔。
“根沒死透…就好。”他聲音嘶啞得像破鑼，“‘神農’，接管所有滴灌支閥…定量釋放b7區沉澱堿水…配合根係的吸附節奏…中和殘留毒質…”他喘了口氣，染著黑灰的手指艱難地指向屏幕上一個代表熔坑邊緣輻射黑球散落區的閃爍紅點，“那些‘鐵蛋’…讓林楓派‘清道夫’小型無人履帶收集車）…用鉛罐封存…遠離核心區…標記‘待研究’…彆讓任何人…碰。”
命令通過加密頻道瞬間傳達。營地外，幾台底盤低矮、覆蓋著厚重鉛板的方形無人小車立刻啟動，履帶碾過滾燙的毒痂，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如同勤懇的工蟻，精準地駛向散落著輻射黑球的區域，機械臂靈活地將一顆顆核桃大小、散發著不祥幽光的黑球夾起，投入背部開啟的鉛罐內。罐蓋旋緊時沉悶的“哢噠”聲，在死寂的焦土上格外清晰。
帳篷簾子被猛地掀開，帶進一股裹挾著硝煙和焦糊味的冷風。榮錚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肩章上的將星蒙著一層輻射塵的灰翳。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像探照燈，先在林燊燊慘白的臉上掃了一圈，隨即落在赤紅炎手中的平板上，屏幕正顯示著“清道夫”收集輻射黑球的實時畫麵。
“林董好手段。”榮錚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帶著無形的壓力，“廢土裡榨油，死局中翻盤。連我帶來的‘涅盤’中和劑，都成了你唱戲的龍套。”他踱步進來，軍靴踩在複合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停在林燊燊床邊，居高臨下，“就是這‘弦’…繃得太狠，容易斷。”他視線意有所指地飄向帳篷外另一個方向——蘇晴所在的急救隔離艙。“蘇家丫頭的‘盤龍扣’弦胚，硬生生被抽出來當了弓弦…這事兒，林董打算怎麼跟蘇家交代？”
帳篷裡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耿炎脖子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赤紅炎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針。林燊燊迎上榮錚審視的目光，胸腔裡翻湧的血腥氣讓他喉嚨發緊，他強迫自己扯動嘴角，牽出一個疲憊到極致的弧度：“將軍…那礦胎…啃的是整個燊燊盆地…蘇小姐…是替所有人…擋了那一箭。”他頓了頓，染血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身下冰冷的折疊床金屬邊沿，“至於‘弦胚’…是蘇小姐自己的東西…怎麼用…是她…自己的選擇。我的債…我認。要交代…也得等她醒了…親口問。”
“親口問？”榮錚嗤笑一聲，電子煙在指尖轉了個圈，薄荷味混著他身上硝煙和輻射塵的氣息，形成一種奇異的壓迫感，“就怕有些人，醒不過來了。”他話鋒一轉，不再糾纏這個話題，目光重新投向赤紅炎手中的平板，鎖定那些正被鉛罐封存的輻射黑球，“這些‘鐵蛋’…倒是好東西。總後研究所對能自主固化富集高純度放射性同位素的生物材料…很感興趣。林董開個價？”
“非賣品。”林燊燊拒絕得乾脆利落，沒有絲毫轉圜餘地，聲音雖弱，卻斬釘截鐵，“農場剛遭了災…土壤、水源、根係…汙染數據全指著它們當‘標尺’…後續修複…離不開。”他閉上眼，似乎耗儘了最後一點力氣，“將軍想要…等農場緩過這口氣…‘鐵蛋’的數據報告…可以共享一份。”這是底線，也是籌碼。他需要時間，需要這些吸收了巨量汙染物的“鐵蛋”作為掩護，掩蓋生機元液在淨化過程中可能留下的任何細微痕跡。
榮錚盯著他看了幾秒，眼神深不見底。帳篷裡隻剩下儀器單調的滴滴聲和遠處“清道夫”履帶碾過焦土的嘎吱聲。最終，他什麼也沒說，隻從鼻子裡哼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短促音節，轉身大步離開。厚重的簾子落下，隔絕了他高大的背影，也隔絕了外麵慘淡的天光。
壓抑的氣氛並未隨著榮錚的離開而消散。耿炎煩躁地抓了抓油膩的頭發：“媽的，這尊瘟神到底圖啥？一會兒要打針一會兒要買蛋！”
赤紅炎則盯著平板，鏡片反射著屏幕冷光，低聲道：“蘇小姐的傷…恐怕比看上去更麻煩。盤龍扣的‘弦胚’…傳聞是蘇家核心子弟才有的‘護身骨’，連著命脈。硬抽出來…”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但未儘之意如同陰雲籠罩在帳篷上空。
林燊燊重新閉上眼，不再言語。掌心似乎還殘留著玄武岩化為齏粉的粗糙觸感，枯竭的元初湖死寂一片。蘇晴腕骨森白的傷口和老陳那句“弦胚被硬抽走了”，像兩根冰冷的針，反複刺戳著他緊繃的神經。他緊握的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尚未愈合的舊傷裡，疼痛帶來一絲虛假的清醒。代價太大了…但當時，他彆無選擇。他隻能賭，賭那根強行淬煉的“鐵根”能釘死礦胎，賭蘇晴的“弦胚”能承受住開弓的反噬…更賭礦井深處，那搏動的核心，能在最終一擊後，留下哪怕一絲可以被元初湖重新滋養的生機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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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篷外，慘白的天光下，巨大的熔坑如同大地猙獰的傷口，邊緣的琉璃質暗紅緩緩冷卻，變為更深的、接近凝固血液的褐黑色。幾台“清道夫”完成了最後的收集，載著鉛罐，在無人指令下沉默地駛向農場邊緣新建的、更堅固的鉛隔離庫。空氣中殘留的輻射塵被高空盤旋的幾架“蜂巢”掛載的大型離子沉降器緩緩吸附、清除，發出低沉的嗡鳴。b7區方向，幾台大型“翻土者”無人農機已經啟動，粗壯的合金犁刀緩緩降下，準備翻開被毒火反複蹂躪過的廢堿灘硬殼，為下一步的解毒洗鹽和補種耐堿先鋒作物做準備。履帶碾過焦黑龜裂的地麵，發出沉悶的、如同撕扯千層餅的碎裂聲。
修複開始了，在沉默而高效的機械節奏中。但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都已傷痕累累。
急救隔離艙內，強光燈慘白，空氣裡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幾乎蓋過了儀器運轉的低鳴。蘇晴躺在恒溫醫療床上，臉上扣著氧氣麵罩，露出的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幾道細小的輻射灼傷痕跡如同醜陋的蚯蚓爬在額角。各種監測管線從薄毯下延伸出來，連接著旁邊閃爍著複雜參數的生命監護儀。
老陳的額角布滿細密的汗珠，護目鏡後的眼睛死死盯著高倍顯微成像屏幕。一支特製的微創探針，細如蛛絲，正小心翼翼地深入蘇晴腕骨那道深可見骨的創口內部。創口邊緣的肌肉組織在強光下呈現出一種怪異的、近乎金屬的灰敗色澤。
“細胞活性…低於閾值百分之七十…端粒酶活性異常沉寂…”老陳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乾澀，他調整探針角度，高清畫麵被投射到艙內主屏上。隻見創口深處，暴露的骨麵上，那些原本應該殘留的、屬於“盤龍扣”弦胚的細微螺旋狀暗金蝕刻紋路…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骨麵呈現出一種極其細微的、類似高溫熔融後又急速冷卻形成的…玻璃化結晶形態！
“這不可能！”老陳失聲低呼，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顫抖，“‘弦胚’的蝕刻是基因層麵的生物金屬沉積！就算被抽離，骨基質裡也必然殘留能量印記和特定的金屬同位素衰變軌跡！怎麼會…像被高溫直接‘燒’掉了？！”
他猛地調出蘇晴全身的深層生物掃描圖譜。圖譜上，代表“盤龍扣”係統能量節點的、本該遍布主要經絡關節的數十個微弱光點，此刻…儘數熄滅！一片死寂！整個係統，仿佛從未在她體內存在過！
冷汗瞬間浸透了老陳的後背。這絕不是簡單的重傷損耗！這更像是…某種來自更高層麵的、徹底的…格式化！
就在這時，生命監護儀上，代表蘇晴腦部活動的微弱曲線，極其突兀地…向上跳動了一格！雖然微弱，卻清晰無誤！
老陳霍然抬頭，目光死死盯住病床上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蘇晴依舊緊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在慘白燈光下投下濃密的陰影，一動不動。仿佛剛才那瞬間的腦波活動，隻是儀器一次微不足道的誤判。
然而，在她氧氣麵罩邊緣，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線，似乎…極其極其輕微地，向下壓緊了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像一張被無形之弦驟然繃緊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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