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驪山腳下的工地,卻依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巨大的探照燈由李源設計的簡易反光鏡和多組油燈構成)將整個工地照得如同白晝,數千名工匠輪番上陣,晝夜不息地勞作著。
高爐的地基已經挖好,用巨石和糯米汁混合三合土澆築,堅固得宛如磐石。
爐基之上,用紅磚砌成的爐缸和爐腹,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圈圈地向上生長。
而在工地不遠處的十幾座新建磚窯,更是火光衝天,將半邊夜空都映得通紅。
公輸石帶著一群最得力的老窯匠,正守在那裡,聚精會神地控製著火候,燒製著高爐內襯所需的核心材料——耐火磚。
每一塊耐火磚出窯,都要經過嚴格的檢驗,尺寸、硬度、耐火性,稍有不符,便立刻作廢。
這種不計成本的嚴苛要求,保證了工程的質量,但也帶來了一個極其可怕的後果。
燒錢。
如同燒水一般的燒錢。
天工院,主賬房內。
一盞孤燈下,趙月那張清冷的臉龐,此刻寫滿了凝重與憂慮。
她麵前的案幾上,堆著一卷又一卷的竹簡賬目。
每一卷竹簡上,都密密麻麻地記錄著一筆筆驚心動魄的開銷。
“……九月十五,購上等青石三千方,耗金二十。”
“……九月十七,購精煉糯米一千石,用以澆築地基,耗金十五。”
“……九月十九,招募力夫八百人,預支一月工錢,耗金二十五。”
“……九月二十三,購高嶺土、石英石、鋁礬土等製磚原料五百車,耗金七十……”
支出的數字,像一條貪婪的巨蟒,瘋狂地吞噬著賬麵上的黃金儲備。
趙月纖細的手指,捏著一枚算籌,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她已經反複核算過三遍了。
結果,依舊是那個讓她心驚肉跳的數字。
“吱呀——”
房門被推開,李源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肉湯走了進來。
“忙到現在還沒休息?”
他將肉湯放在趙月麵前,目光掃過那堆積如山的賬冊,心中已然有數。
“怎麼,賬目出問題了?”
趙月抬起頭,清冷的眸子裡帶著一絲血絲,她搖了搖頭,聲音有些乾澀。
“賬目沒有問題。”
她頓了頓,拿起最上麵的一卷賬冊,遞給李源,聲音壓得極低。
“有問題的是……我們的錢。”
“大人,您看。”
“衛鞅先生投資的一千金,從高爐項目正式動工到今天,不過短短半個月。”
“現在……”
趙月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那個殘酷的現實。
“已經隻剩下……不到三成了。”
“尤其是耐火磚的燒製,簡直就是一個無底洞。”
“公輸老先生為了達到您圖紙上的要求,反複試驗,廢棄的磚料堆積如山。每一窯燒製七天七夜,所耗費的薪柴,更是一個天文數字。”
“按照這個速度消耗下去,最多,再過十天。”
“我們……就要斷炊了。”
賬房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窗外的喧囂,和窯爐燃燒的劈啪聲,遙遙傳來,顯得格外刺耳。
李源接過賬冊,看著上麵那一筆筆觸目驚心的支出,眉頭也緊緊地鎖了起來。
他終究還是低估了。
低估了在這個生產力低下的時代,進行一次大規模基礎建設的成本。
在現代,修一座高爐,有標準化的耐火材料,有工程機械,有高效的物流運輸。
可在這裡,一切都得從零開始。
每一塊耐火磚,都需要公輸石他們像煉丹一樣,小心翼翼地燒製。
每一方土石,都需要工匠們用肩膀,一步步地扛上工地。
這其中的人力成本、材料成本、時間成本,被放大了何止十倍!
一千金。
這個在旁人眼中足以買下半個鹹陽城的巨款,在“工業化”這台恐怖的吞金巨獸麵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我知道了。”
許久,李源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