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忍冬霜
一、霜降前一日
民國三十三年十月二十二,霜降前一日。北平天黑得早,酉正未到,阜成門已如扣在烏木碗裡。梅雪扇莊後罩樓,一盞青燈獨燃,燈罩外蒙白紗,紗上繡一莖忍冬,花黃而蒂紫,像把殘秋最後一星火悶在冰裡。沈清禾——街麵上叫她“忍冬”——伏案調粉。案上排六隻白果殼,殼內分盛:白磷、雄黃、青黛、冰片、金銀花露、她自己前夜放出的指尖血。血已凝成一粒紅霜,她用小指捺碎,與雄黃相和,便見一抹暗金在盞底遊走,像誰把落日捺進墳土。
她今夜要做“忍冬霜”最後一批解藥——也是毒引。解藥救人;毒引索命。二者同方異量,差之毫厘,可活也可殺。她調罷,以扇骨挑之,在扇麵背麵寫下極細一行:
“霜降子正,磨鐮嶺北崖,老忍冬藤下,換鐘停鈴。”
字小如粟,卻一筆不懈。那是她與蘇硯舟的暗號:子正一到,崖口懸燈若停,即示“敵未至”;若燈連晃三下,即示“速毀藥毀己”。
二、扇骨火種
老銅錘推門,遞上一柄折扇。扇骨共十八股,十六股湘妃竹,兩股烏銅。烏銅骨內灌“磷火撚”——燈芯叔的獨傳:以白磷、樟腦、鬆脂各一錢,搗入銅管,封口留發一絲。手一拊,發斷火噴,可續三寸藍焰,專在雨夜燃倉庫。老銅錘低聲道:“兩股火骨,一股你自留,一股給‘孩子’。”
“孩子”便是無名小乞——忍冬給他起名“小金銀”。十二歲,童子交通隊,專遞火柴盒密碼。他正蹲在門檻外,把一隻空火柴盒翻來覆去地看,盒側以針刺“霜”字,字口嵌極薄錫紙,遇熱即現紅邊。忍冬招手,小金銀蹦進來,雙手接過折扇,像捧一柄短劍。忍冬摸他頭頂:“今夜你隨我出城,隻許走,不許問;若我停,你便折扇火骨向天,連晃三下,記牢。”孩子點頭,把扇插進後腰,布帶紮死。
三、移動活時鐘
小梅子掀簾進來,耳後插一枝乾菊,花殘而色猶黃。她自母親段三娘死後,越加寡言,隻記鐘點。她低聲報:“戌正,西直門偽警換崗,提前兩刻;阜成門推後一刻;宣武門照舊。”隨即將一張煙盒紙遞上,背麵以鉛筆繪圓盤,十二時辰各標數字,外圈紅藍箭頭交錯,像一張被揉皺的鐘麵。忍冬折好納入袖內,抬眼望她:“你隨麻小六守暗溝,若我回不來,即炸溝斷後。”小梅子抿唇,忽道:“姐,磨鐮嶺北崖的野菊該開了,給我帶一瓣。”忍冬應。
麻小六隨後進來,肩扛一隻空汽油桶,桶內鋪油紙,預備裝藥品。他不敢看忍冬,隻把桶放下,退半步,低聲道:“我欠你一條命,今夜還。”忍冬笑:“命先欠著,我要你活著背小梅子回來。”
四、雙料騎牆
白俄藥劑師娜塔莎的診所設在東交民巷,門口掛雙頭鷹銅徽。忍冬推門時,她正把一瓶淡黃藥液注入安瓿,瓶簽俄文:opфnh。見忍冬來,娜塔莎碧眼微彎,用生硬的北平話道:“沈小姐,你要的‘慢毒解藥’第三批已配好,共三十支,可救三十人;也可毒九十人——看你怎麼用。”忍冬取出一枚銀元,在桌麵旋出尖嘯,忽按停:“解藥我帶走;毒方你留,但須答應我:若明日日落前我不派人來取第二批,你便把毒方賣給鬆本千鶴——價格翻倍,且要當麵交易。”娜塔莎挑眉:“願聞其故?”忍冬低聲:“我要你替我拖住鬆本,至少三小時。”娜塔莎笑,舉杯示意:“成交。願上帝保佑你的靈魂,也保佑我的銀元。”
忍冬出門,夜風割麵,她卻在風裡嗅到一絲熟悉冷香——蘇硯舟的“玄霜”氣息。果見巷口槐樹下,一道瘦長影子,鐵扇輕叩掌心。二人相距五步,同時停。蘇硯舟低聲:“磨鐮嶺北崖,鬆本已布‘菊機關’兩道卡,一道明,一道暗。我帶‘雪刃’三人,替你拔暗卡;明卡你自己闖。”忍冬點頭,把袖內煙盒鐘麵遞給他。蘇硯舟以扇骨輕敲掌心,聲如碎冰:“子時若燈停,我即收隊;若燈晃,我放火海,亦拉你屍回來。”忍冬笑:“我活,你請喝桂花酒;我死,你替我哥發稿——《大公報》頭版,隻寫四字:忍冬不敗。”
五、黑名單
偽社會局長薛慕仁的轎車停在六國飯店門口,車燈割開黑霧。他今夜要與法方情報“白玫瑰”白爾謙交易:以“文化界合作者黑名單”換“忍冬毒”配方。白爾謙華人經理,手握萬能鑰匙,可開六國飯店任意房門。二人於三樓咖啡座密談,窗外即中庭,一架自鳴鐘當當九響。薛慕仁遞上一冊油印本,封麵空白,內列四十七人,首名即“沈清禾”。白爾謙翻頁,指尖藏一枚微型相機,快門輕響。薛慕仁低笑:“我隻要沈清禾死,其餘四十六人,送你做順水人情。”白爾謙收好相機,舉杯:“合作愉快。”
與此同時,舞女小芙蓉——菊機關雛諜,耳釘相機偷拍——正把鏡頭對準二人。她今夜任務是監白爾謙,卻被薛慕仁側臉擋住。她急中生智,假作醉漢,撞翻侍者托盤,銀壺碎地,水濺薛慕仁褲腳。薛怒,起身去洗手間擦拭。小芙蓉趁機對準白爾謙,拍下交易全程。她耳釘內膠卷,將連夜送鬆本千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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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不知,自己耳釘相機之“快門聲”,已被白爾謙腰間微型竊聽器錄下;更不知,那竊聽器乃娜塔莎所售,轉錄副本,將於明日出現在忍冬案頭。
六、霜信子
子時將至,磨鐮嶺北崖。崖頭懸一盞白紗燈,燈內燭心被忍冬換作“霜信子”——極細白磷絲,外包棉紙,紙浸硝鹽。燈罩頂端,以發絲吊一枚小銅鈴,鈴舌係短線,線連燈座。若人手扶燈,發絲斷,鈴墜,白磷觸空即燃,三秒之內火苗竄上燈罩,罩內預塞“忍冬霜”粉,火一吻,粉作白煙,煙過處,人喉如被霜割,十息即倒。
忍冬伏崖下亂石間,以望遠鏡望燈。燈穩如星,說明蘇硯舟尚未動手;燈若晃,即示暗卡已拔。她身後,小金銀抱汽油桶,麻小六肩扛藥品箱,小梅子握一隻小鬨鐘,秒針嘀嗒,像把子夜鋸成薄片。
忽見燈影微晃,一、二、三!忍冬低喝:“走!”三人貓腰疾行。崖口第一道卡——明卡,兩名偽警持電筒來回。忍冬取折扇,拊開一縫,烏銅骨磷火撚“噗”地噴藍焰,她將焰湊近地麵,乾草“滋”地竄火蛇,順風卷向崗哨。偽警驚,返身撲火。忍冬趁隙穿卡,小金銀緊隨。麻小六背箱,小梅子斷後,以鬨鐘定時十分鐘後炸溝。
七、老忍冬藤
崖頂,老忍冬藤盤石而生,葉已落儘,枝枯如鐵。忍冬撲至藤下,以手扒土,石縫內藏一隻鐵皮匣,匣麵刻“霜”字。她取出發報機、密碼本、三十支解藥,一並納入汽油桶。忽聽身後“哢”一聲輕響——鬆本千鶴踏斷枯枝,現身五尺外,少佐軍服,手執南部手槍,槍口裝消音器,像一條黑蛇銜尾。
鬆本微笑,以生硬北平話道:“沈小姐,我跟你許久,自娜塔莎診所至紅山口。我知你欲毀我水上倉庫,更知你配製‘忍冬毒’。配方給我,我放你三人走;不給,我殺人,再取你屍骨研究,效果一樣。”
忍冬左手潛伸,摸向扇骨火撚;右手卻緩緩舉起,掌心托一隻空火柴盒——正是她給趙閻青那枚,盒側“秋”字已被血染成暗紅。她朗聲:“鬆本少佐,你要的東西,在盒裡。”指尖一彈,盒飛空中。鬆本抬槍欲擊,忽聞“嘶”一聲輕響——發絲斷,銅鈴墜,白磷燃,“忍冬霜”粉爆作白煙,煙浪撲麵。鬆本急退,卻已吸入半息,頓覺喉管被冰淩灌入,槍聲啞,人跪地。
忍冬趁勢拊扇,第二股磷火噴出,點著枯藤,藤枝含脂,火蛇“劈啪”上竄,像給秋夜點一盞金燈。她回身抱桶,帶小金銀、麻小六、小梅子,沿暗溝遁去。背後,鬆本嘶吼,拔刀割臂,以痛提神,欲追,卻被隨後趕到的蘇硯舟橫扇攔住。鐵扇展開,扇骨藏針,針閃藍芒——“玄霜”之毒,一觸即封喉。二人於崖頂交手,扇影刀光,火舌映刃,像把子夜重新裁成碎片。
八、鐘停鈴
暗溝儘頭,紅山口外,趙閻青已率四名偽警“巡夜”,卻暗開通道。忍冬至,趙低聲:“水上倉庫火起,城防亂,你們隻有半小時。”忍冬遞上三十支解藥:“分送協和、同濟、同仁,救三十人,也救你自己。”趙笑,接藥,轉身喝令偽警:“搜山!彆讓抗日分子跑了!”卻故意把槍口朝天,放一排空槍,似在送行。
忍冬回望崖頂,那盞白紗燈已化作火球,銅鈴早熔成金豆,隨風“叮叮”滾落。她忽想起小梅子要的一瓣野菊,俯身拾取,卻隻見焦枝。她折下一截炭色菊莖,納入衣袋,低聲道:“姐欠你一瓣花,明年霜降還。”
子正一刻,鬨鐘炸,暗溝崩,石土埋路,隔斷追兵。忍冬一行沿山脊北下,背後火光漸遠,像把秋夜最後一粒星吹滅。
九、尾聲
十月二十三,醜正,北平西郊,一列運煤火車緩緩北去。忍冬、小金銀、麻小六、小梅子爬上車頂,夜風割麵,卻不再割喉。車頭煙囪噴火星,像誰把秋夜重新點成燈。忍冬打開那隻空火柴盒,盒內早無“秋”字,隻餘一道血痕。她抬手,將火柴盒拋入風裡,盒翻筋鬥,被火星一吻,化作小小火鳥,瞬滅。
她輕聲道:
“霜降令,秋火停;秋火停,忍冬生。”
身後,東方既白,天色像被誰薄薄刷了一層銀。遠處,磨鐮嶺北崖,餘煙猶直,像給黎明插一炷香。
忍冬回頭,對小金銀笑:“下一站,張家口。我教你寫第一個詞——”
孩子眨眼:“什麼詞?”
“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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