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城的夏日，步入七月尾聲，暑氣非但沒有消退，反而變本加厲，像是要將整個城市最後一絲清涼也榨乾。空氣黏稠得如同化不開的糖漿，蟬鳴聲嘶力竭，從清晨一直喧囂到夜幕低垂，攪得人心頭也跟著浮躁。
周一軍那間不大的出租房裡，周深坐在窗邊那張屬於他的折疊床上，後背的襯衫已被汗水洇濕一小片。他來柘城，快一個月了。
這近三十個日夜，最初的茫然和無措，在表哥周一軍和莉莉姐無微不至的關懷與耐心引導下，漸漸被一種更具體、更磨人的焦慮所取代——找工作的不順。他按照莉莉姐教的，努力“包裝”自己，將土木工程專業背景裡那些可遷移的能力——邏輯思維、數據分析、項目協調、吃苦耐勞——提煉出來，精心修飾簡曆，海投出去。麵試也參加了幾場，有小型貿易公司的業務員，有建材市場的銷售代表，甚至還有保險公司的客戶經理……結果無一例外，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在最後一輪被更“對口”或有經驗的競爭者刷下。
“難道，我真的就隻能乾那種門檻最低、誰都能做的‘業務員’了嗎？”一種深重的自我懷疑，像藤蔓一樣纏繞上心頭。傍晚時分，他看著窗外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單調的居民樓外牆，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彷徨。所謂的“業務員”，在他此刻的認知裡，幾乎等同於沒有技術含量、靠磨嘴皮子、收入還不穩定的代名詞。他寒窗苦讀四年，那些結構力學、材料學的公式還隱約在腦海，難道最終歸宿就是這樣一個看似毫無專業壁壘的角色？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理了理紛亂的思緒。目光落在床頭那幾本從表哥書架上借來的、關於培育鑽石基礎知識和銷售技巧的書籍上。這是莉莉姐硬塞給他的，讓他“沒事翻翻”。之前他看得有些心不在焉，總覺得隔行如隔山。但此刻，一種破釜沉舟的念頭升了起來。
他重新拿起那本《培育鑽石入門與市場解析》，深吸一口氣，沉下心讀了起來。從高溫高壓法hpht）到化學氣相沉積法cvd），從4c分級標準到與傳統鑽石的鑒彆，從全球產業鏈分布到終端消費市場的接受度……他發現自己居然能看得進去，那些關於材料結構、生長環境、參數指標的描述，隱隱與他學過的材料力學、晶體學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共鳴。原來，這也是一門建立在嚴謹科學基礎上的行業。
晚上，周一軍和莉莉下班回來，看到的就是周深捧著書，眉頭緊鎖卻又異常專注的樣子。餐桌上，周深坦誠了自己近期的挫敗感和對“業務員”身份的糾結。
莉莉放下筷子，表情是少有的嚴肅：“周深，我必須糾正你一個觀念。銷售，尤其是技術型產品的銷售，絕不是你想象中那麼簡單。它考驗的是綜合能力——理解產品技術亮點的學習能力，分析客戶需求的洞察力，將專業術語轉化為客戶價值的溝通力，還有應對拒絕和壓力的抗挫力。你覺得你土木工程裡學的係統思維、嚴謹計算用不上？大錯特錯！當你需要向一個挑剔的客戶解釋為什麼我們的cvd鑽石在淨度和色散上能媲美甚至優於天然鑽石時，當你需要計算不同克拉、不同淨度等級產品的性價比優勢時，這種底層邏輯能力就是你的核心競爭力。”
周一軍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沉穩：“深深，彆急。轉型需要過程。我和你莉莉姐幫你分析過，你的背景並非沒有優勢。培育鑽石行業，尤其是麵向b端企業端）的銷售，需要的就是能快速理解技術、有耐心、做事靠譜的人。這行在國內還處於快速上升期，機會很多。我們覺得，你可以嘗試鎖定這個方向。”
他們的話，像一陣清風，吹散了周深心頭的部分迷霧。那天晚上，在周一軍和莉莉的幫助下，他重新調整了求職策略，不再漫無目的地海投，而是專注於搜索柘城及周邊地區培育鑽石公司的招聘信息，目標崗位明確為“銷售助理”、“銷售代表”。
機會，總是垂青有準備的人，也更願意給目標明確的人打開一扇窗。
幾天後，一家位於柘城高新區、規模中等的培育鑽石公司發布了招聘銷售助理的信息。周深立刻行動，他根據招聘要求，再次精心修改了簡曆，重點突出了自己“快速學習能力”、“嚴謹的邏輯思維”和“踏實肯乾的態度”，並將在莉莉指導下惡補的行業基礎知識，巧妙地融入自我評價部分。
麵試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麵試官，也就是銷售部的王經理，對周深的土木背景並沒有表現出排斥，反而對他表現出的學習意願和邏輯清晰的談吐頗有興趣。當周深嘗試用自己理解的晶體生長原理，結合莉莉模擬麵試時教的話術，闡述培育鑽石的價值時，王經理點了點頭。
“小夥子，思路很清楚。我們這行，不怕你沒經驗，就怕你不肯學，不夠踏實。”王經理最後說道，“銷售助理崗位，主要是協助老銷售處理訂單、跟進客戶、學習產品知識，前期會比較辛苦，需要跑腿、熟悉流程，你能接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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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周深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回答，眼神裡充滿了渴望和堅定。
兩天後，他收到了錄用通知。那一刻，他正站在周一軍家擁擠的陽台上，看著樓下院子裡那棵被曬得有些蔫頭耷腦的老榕樹。他握著手機，反複確認著那條簡短卻重若千鈞的郵件，胸腔裡仿佛有什麼東西炸開了，不是狂喜，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名為“希望”的實感，迅速充盈了四肢百骸。近一個月的焦慮、彷徨、自我懷疑，在這一刻，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第一時間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周一軍和莉莉。電話那頭，莉莉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連聲說“晚上加菜！必須慶祝！”。周一軍則是在短暫的欣慰後，語氣更加沉穩地叮囑他一些入職初期的注意事項。
興奮過後，一個現實的問題擺在眼前——住宿。總不能一直擠在表哥這本就不寬敞的出租房裡。晚上，三人圍坐在小折疊桌旁，桌上擺著莉莉下班後特意去買的鹵菜和啤酒。
“哥，莉莉姐，”周深握著冰涼的啤酒罐，語氣鄭重，“我打算，等工作穩定幾天，就搬到公司宿舍去。”
周一軍聞言，夾菜的筷子頓了一下，看向他：“怎麼？住我這裡不習慣？”
“不是，絕對不是！”周深連忙擺手，神情懇切，“哥，莉莉姐，你們對我的好，我這輩子都記著。就是……就是因為太好了，我才不能一直依賴你們。公司提供宿舍，雖然條件可能一般，但離公司近，而且，和同事們住在一起，能更快地熟悉環境，融入團隊。做銷售這行，信息和人際都很重要，我想……我想真正靠自己站起來，快一點。”
他說這番話時，眼神清澈而堅定，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也帶著一份對未來的清醒規劃。他知道，住在表哥這裡固然舒適，但無形中也會有一種依賴感。他需要徹底走出舒適區，真正獨立地去麵對新的挑戰。
莉莉看了看周一軍，又看了看周深，眼中流露出讚賞。她拍了拍周深的胳膊：“行！深深，有誌氣！姐支持你！獨立點是好事，以後周末休息，隨時回來，這兒永遠有你一張床，一碗飯！”
周一軍沉默了片刻，然後拿起啤酒罐，和周深用力地碰了一下，發出清脆的響聲。“好。男子漢，是該這樣。去了宿舍，跟同事好好相處，工作上多聽、多看、多學，有什麼困難，隨時打電話。”
“嗯！”周深重重點頭，將罐中微苦卻暢快的液體一飲而儘。一股混合著離彆傷感、對未來憧憬以及獨立擔當的複雜情緒，在胸中激蕩。
接下來的幾天，周深一邊辦理入職手續，熟悉新公司環境，一邊利用下班時間，默默整理自己的行李。他的東西不多，幾件衣服，幾本專業書和新的行業書籍，還有一些日常用品。他看著那幾本厚厚的、邊緣已經磨損的土木工程專業書，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扔掉，而是用牛皮紙仔細包好，放在了行李箱的最底層。那是一個時代的烙印，是他來時的路，他不願徹底割舍，但也清楚地知道，前方的路，需要他輕裝上陣，用新的知識和技能去開辟。
正式搬去宿舍的前一晚，周一軍和莉莉執意又做了一桌好菜為他送行。飯桌上，氣氛少了些之前的沉重，多了幾分對未來的展望。莉莉以“老銷售”的身份，又絮絮叨叨地傳授了許多職場生存法則和與客戶打交道的細節。周一軍則更多是沉默地給他夾菜，偶爾補充一兩句關於行業技術趨勢的看法。
夜深了，周深躺在即將告彆的小折疊床上，聽著窗外依舊不知疲倦的蟬鳴，內心卻異常平靜。他知道，在柘城的這個夏天，他的人生軌跡已經悄然轉向。從一個迷茫無助的失業畢業生，到即將踏入一個充滿未知與挑戰的新興行業。前路未必平坦，也許會有更多的困難和挫折，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的不再是複雜的結構力學圖紙，而是晶瑩剔透的鑽石晶體結構，是客戶可能的詢盤和拒絕，是業績指標的壓力，也是靠自己雙手掙得第一份薪水的期待。
“好好乾。”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新的旅程，明天，就在公司宿舍那個新的起點，正式開始了。這一次，他不再是那葉漂泊無依的孤舟，而是掌著自家小艇的舵手，準備駛向那片名為“培育鑽石”的、廣闊而充滿可能性的藍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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