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桂姨第一次見到了陸奶奶。
奶奶坐在靠窗的舊藤椅裡,像一枚被時光風乾的果。午後的光斜斜地照進來,把她銀白的頭發染成淡金。聽見腳步聲,她緩緩轉過頭來——那張臉讓桂姨想起老家山崖的斷麵,布滿深深淺淺的溝壑,每一道都藏著歲月的故事。可她的眼睛是清亮的,像雨後的山泉,在縱橫的皺紋間靜靜地流過來,打量著這個從貴州大山裡來的女人。
桂姨不自覺地並攏雙腳。坐了三十二小時硬座火車,她特意換上的藍色滌綸褲子已經皺巴巴了。她下意識地用手掌抹平褲縫,這個動作讓陸奶奶的嘴角微微一動。
“坐吧。”奶奶聲音很輕,卻有種山澗滴水般的清晰。
桂姨小心翼翼地坐在沙發邊緣。沙發太軟了,像會吃人。她環顧這個客廳——老式的實木家具泛著幽光,牆上掛鐘滴答走著,空氣裡有淡淡的檀香和藥味混合的氣息。一切都那麼規整,規整得讓她有些透不過氣。
“貴州哪裡?”奶奶問。
“黔東南,月亮山那邊。”
奶奶點點頭,目光掠過桂姨粗糙的手指、洗得發白的解放鞋,最後停在她緊張交握的手上。“山裡人,實在。”
桂姨這才敢仔細看陸奶奶。她穿著藏青色對襟褂子,領口繡著簡單的雲紋,膝蓋上搭著一條米色薄毯。最讓桂姨注意的是她的手——枯瘦,布滿了深褐色的老年斑,指關節微微變形,但依然能看出曾經的修長輪廓。
一
桂姨上崗的第一天,奶奶的心裡就不由自主地開始了一場比較。
上一個照顧她的,是周姨。周姨是上海本地人,護士退休了才做保姆,專業得很。她總是穿著漿洗得筆挺的白色製服,頭發一絲不苟地挽在腦後。她照顧奶奶,像在操作一套精密的儀器——幾點量血壓,幾點服藥,幾點按摩,分秒不差。她做的飯菜,清淡、軟爛,嚴格按照營養師的配方,鹽和油都用小秤稱過。周姨會把藥片按照早中晚分裝在三個不同顏色的小盒裡,連溫水都永遠保持在恰到好處的四十五度。她動作輕柔,話語不多,一切都無可挑剔,像一陣沒有溫度的風,周到卻疏離。
桂姨完全不同。她第一天早上起來,不是先按流程測量血壓,而是先去開了半扇窗,嘴裡念叨著:“透透氣,黴氣才跑得掉。”然後,她在廚房裡搗鼓了半天,端出來的不是牛奶燕麥,而是一碗熱氣騰騰、帶著特殊清香的米粥。
“這是啥?”奶奶問。
“山裡采的野菜,混在米裡熬的,清腸胃,養人。”桂姨用圍裙擦著手,笑得有些靦腆,“我們那兒的老人都這麼吃。”
那碗粥,奶奶吃出了久違的、屬於土地的味道。
周姨在的時候,家裡安靜得像療養院。桂姨來了,家裡有了聲響。她走路腳步聲重,說話聲音也亮,在廚房裡剁肉餡兒,咚咚咚的,帶著一股子利索勁兒。她不會用那些複雜的電器,研究洗衣機按鈕研究了半天,嘴裡還嘟囔:“這比我們那兒的石磨還難伺候。”但她手洗的衣服,在陽光下曬過後,有一種陽光和皂角混合的、乾淨蓬鬆的味道。
二
奶奶漸漸品出了這兩種“照顧”的不同。
周姨的細致,是職業化的,是寫在操作手冊裡的。她知道奶奶腰不好,起身時會立刻遞上靠墊,動作標準得像教科書。而桂姨的體貼,是笨拙的,源自本能的觀察。她發現陸奶奶下午坐在藤椅裡看書,陽光會晃著眼睛,第二天就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塊深色的布,歪歪扭扭地縫了個邊,做成臨時的遮光簾。她看見奶奶摸了好幾次膝蓋,晚上就燒了滾燙的艾草水,不由分說地給她泡腳,那雙手粗糙有力,按摩著酸痛的關節,帶著山裡草藥灼熱的溫度,燙得陸奶奶嘶嘶抽氣,心裡卻莫名地覺得舒坦。
周姨會把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所有物品歸置得如同列隊的士兵。桂姨也勤快,但她收拾完,家裡總顯得有點“亂”。陽台上的花,她會按照喜陰喜陽重新挪動位置;櫃子裡的衣服,她按季節和厚薄重新疊放,雖然不那麼整齊,找起來卻更方便。她甚至在一個閒置的花盆裡,撒了一把從老家帶來的辣椒籽,如今已冒出幾叢倔強的綠意。
吃飯的差異更大。周姨嚴格按照食譜,少鹽少油,食材精細。桂姨做的,是濃油赤醬的本幫菜裡,夾雜著粗獷的山野氣息。她會做紅燒肉,也會做酸湯魚,會把普通的蔬菜用豬油炒得噴香。奶奶一開始嫌油膩,但吃著吃著,竟覺得胃口比以前好了不少。桂姨看著她多吃半碗飯,眼角的笑紋就深一些,比周姨那永遠標準、看不出情緒的微笑,要真實得多。
三
夜深人靜時,奶奶會想起周姨。那是一種被精心包裹起來的、安全的孤獨。周姨把她當作一個需要維護的精密物件,所有的照顧都指向“不出錯”。而桂姨,似乎更把她當成一個活生生的、有喜惡的“人”。她會跟陸奶奶講月亮山的傳說,講她那個在深圳打工的兒子,講地裡的收成,語氣裡帶著對生活的韌勁和一點點認命的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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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奶奶午睡醒來,看見桂姨正對著玻璃櫃裡那個穿芭蕾舞裙的瓷娃娃發呆。聽到動靜,桂姨回過頭,不好意思地說:“這娃娃真好看,就是笑得有點……有點假。我們山裡的姑娘,笑起來牙花子都露出來,那才叫真高興。”
奶奶愣了一下,看著瓷娃娃那永恒不變的、弧度完美的微笑,第一次覺得,那笑容確實少了點生氣。
桂姨來的這些天,家裡多了煙火氣,多了偶爾的“不規整”,也多了她哼唱的、調子有些奇怪的山歌。元寶似乎也更喜歡桂姨,總愛跟在她腳後跟轉悠,大概是嗅到了她身上那股子不屬於城市的、自由的氣息。
奶奶靠在藤椅上,看著在廚房裡忙碌的桂姨的背影,那背影厚實,帶著山野的風霜。窗台上,桂姨種下的辣椒苗又長高了一點點。她輕輕歎了口氣,這口氣裡,有對周姨那種無微不至卻又隔著一層的專業服務的懷念,但更多的,是一種對眼前這笨拙、質樸卻充滿生命活力的照料的逐漸接納。
她伸出那隻布滿老年斑的手,輕輕撫摸著膝蓋上溫暖的薄毯。桂姨的腳步聲在廚房和客廳之間響著,不那麼輕柔,卻踏踏實實地踩在地板上,也踩在了她暮年沉寂的生活裡,驚動了那沉積多年的、過於規整的寂靜,帶來了一片略顯嘈雜、卻生機勃勃的回響。她知道,往後的日子,會是另一種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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