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貨公司的卷簾門剛升到頂，清晨的寒氣就裹著零星碎雪湧了進來。
朱雀搓著凍得發僵的手，往櫃台後一站，暖氣管子隻發出輕微的嗡鳴，半點熱意也沒透出來。
“朱雀姐，早啊！”隔壁化妝品櫃的王秀蘭端著保溫杯過來，杯口冒著白氣，“昨晚你閨女女婿沒少陪你吧？看你臉上都帶著笑呢。”
朱雀笑著點頭，伸手理了理貨架上的毛巾：“就一起吃了頓飯，年輕人忙，聊了會兒就走了。”
“那也不錯了！”王秀蘭往她身邊湊了湊，壓低聲音，“你是沒見樓上家電櫃的李姐，昨晚跟我吐槽到半夜，她兒子三十好幾了還沒對象，相親相了八十回，不是嫌人姑娘矮，就是被人嫌掙得少，急得她滿嘴起泡。”
正說著，針織櫃的陳桂芬拎著早點走了進來，聽見這話立刻接茬：“可不是嘛！我昨兒去菜市場，還見李姐拉著張大媽打聽媒婆呢。說起來也怪，現在的年輕人要麼不結婚，要麼結了婚不生孩子，咱們那時候哪有這心思，到年紀就該乾啥乾啥。”
朱雀拿起抹布擦著貨架，沒搭話。百貨公司這地方，就像個濃縮的小社會，早班的半個鐘頭裡，永遠不缺家長裡短的八卦。王秀蘭屬“消息通”，陳桂芬愛跟著附和，再加上乾貨櫃的老趙偶爾插兩句嘴，一上午的時光就伴著這些細碎的議論慢慢淌過。
暖氣管子漸漸熱了起來，櫃台上的玻璃開始凝起薄霜。王秀蘭啜了口枸杞茶，忽然神秘兮兮地說：“跟你們說個新鮮的，我表姑家的侄女，前陣子不是辭職考公嘛，考了五年沒考上，轉頭去學做直播賣貨，你猜怎麼著？現在一個月掙的比咱們一年還多！”
“真的假的？”陳桂芬瞪大了眼睛，手裡的油條都忘了咬，“那姑娘我有印象，以前來買過毛線，看著挺文靜的，怎麼突然轉性了？”
“誰知道呢！”王秀蘭嘖了一聲，“聽說她媽氣得直哭，說好好的鐵飯碗不考，非要拋頭露麵，結果人家現在粉絲都上百萬了，還雇了倆助理。你說這事兒荒誕不荒誕？”
朱雀擦貨架的手頓了頓，忽然想起何靜當初說要學打金時的樣子，何嘗不是被親戚們背後議論“不務正業”。她輕聲說：“隻要自己樂意，能把日子過好，也挺好的。”
“話是這麼說，但總覺得不踏實。”陳桂芬咬了口油條，“咱們這輩人，就認穩定二字。你看咱們在百貨公司乾了這麼多年，工資不高，但旱澇保收，總比瞎折騰強。”
這話倒是說到了心坎裡。朱雀在這百貨公司待了二十多年，從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熬到了五十五歲的中年大媽。
貨架換了一批又一批，隔壁的同事來了又走，隻有她還守著這三尺櫃台，守著每個月固定的薪水，守著一眼能望到頭的日子。
有時候她也會厭倦。每天重複著擦貨架、理商品、給顧客找零的動作，聽著千篇一律的討價還價，看著窗外的街道四季輪回，心裡總會冒出點空落落的念頭：這一輩子，難道就隻能這樣了？
可厭倦歸厭倦，她沒勇氣改變。何靜能放棄考公去學打金，那是因為年輕，有試錯的資本；而她，上有生病的丈夫要照顧，習慣了安穩的生活，早就沒了破釜沉舟的魄力。
就像王秀蘭常說的：“咱們這年紀，就像熟透的果子，摘下來就能吃，可要是想挪個地方，稍不留神就爛了。”
“哎，你們聽說了嗎？財務科的張姐，她老公居然偷偷給前妻打錢！”王秀蘭又拋出一個新話題，瞬間把陳桂芬的注意力拉了過去。
“我的天！張姐平時看著挺精明的，怎麼能讓這種事發生？”陳桂芬的聲音拔高了些，又趕緊壓低，“那她知道了嗎？沒鬨起來？”
“怎麼沒鬨！”王秀蘭說得眉飛色舞，“聽說前天晚上在家吵到後半夜，把鍋碗瓢盆都砸了。張姐哭著說自己這輩子太虧了，年輕時陪他吃苦，現在日子好了，他倒惦記著前妻了。”
乾貨櫃的老趙推著補貨的小車路過，聞言插了句：“這種事多了去了。我老家有個鄰居，年輕時窮得叮當響，他媳婦跟著他吃了十年苦，後來他發了財，就跟一個年輕姑娘好上了，把原配氣得大病一場。你說這人啊，一有錢心就野了。”
朱雀默默地聽著，手裡的抹布無意識地擦著同一處玻璃。她忽然想起前幾天刷到的一個視頻，說中年大媽之所以愛聊八卦，其實是在給自己的內心“補漏”。
生活就像一間老房子，住得久了，牆麵會開裂，屋頂會漏雨，而彆人的故事，就像那些填補裂縫的膩子，能暫時遮住生活的缺憾。
正思忖著，書店的老周抱著一摞新書走了進來，他是百貨公司裡少有的“文化人”，沒事就愛琢磨點易經八卦。聽見這邊聊得熱鬨，便笑著說：“你們這又在聊什麼新鮮事呢？我聽著都入迷了。”
“老周，你來得正好！”王秀蘭拉著他坐下，“你不是懂易經嘛，你說說，咱們這些中年大媽，為啥就這麼愛聊八卦？是不是天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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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推了推眼鏡，笑著說：“這可不是天生的，用易經的道理來說，這裡麵大有學問。易經講陰陽五行，金木水火土對應人的五臟六腑，也對應著人的性情和行為。”
“咱們中年女性，大多屬‘坤’卦，坤為地，厚德載物，本來就擅長維係人際關係，而八卦，就是維係關係的‘潤滑劑’。”
“你這話聽得我雲裡霧裡的，能不能說得通俗點？”陳桂芬撓了撓頭。
“通俗點說，”老周喝了口茶，慢慢道來，“五行裡，‘木’主仁，主生發，對應著人的好奇心；‘水’主智，主流動，對應著信息的傳播；‘土’主信，主承載，對應著群體的歸屬感。咱們聊八卦，本質上就是木的好奇心驅動，水的流動性傳播，最後在土的承載下形成群體認同。”
他頓了頓，又說：“易經六十四卦裡，有一卦叫‘睽卦’，睽者，乖離也，說的是萬物雖有差異，但總能找到相通之處。中年女性的生活大多圍著家庭、工作轉，圈子固定，日子平淡，很容易產生‘睽’的狀態——看似身邊有人，實則內心孤獨。”
“而八卦，就是打破這種乖離的方式，通過分享彆人的故事，找到彼此的共同點，從而獲得心理上的聯結。”
王秀蘭聽得連連點頭：“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我媽了。她退休後天天去公園跳舞，回來就跟我說誰誰家的孫子考上大學了，誰誰家的女兒嫁了個有錢人，原來這都是在找歸屬感啊！”
“可不是嘛！”老周笑道，“從五行來看，中年女性大多火性漸弱，水性偏旺，容易多思多慮，而八卦這種行為，能讓水的流動有個出口，不至於鬱結在心裡。就像河道要是堵了，水就會泛濫，心裡的想法要是沒地方說，人就容易憋出病來。”
朱雀忽然想起自己給“出走的決心”發的私信，心裡那些說不出口的不甘和孤獨，不就是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出口嗎？同事們聊八卦，看似是在議論彆人的是非，實則是在通過這種方式，排解自己生活中的煩悶。
“說起來，古今中外都有這種事。”老周興致勃勃地說，“古時候有個宰相，年逾古稀得了三個兒子，分彆起名叫年紀、學問、笑話。後來讓他們上山砍柴，回來後妻子彙報：‘年紀有一把，學問一點也沒有，笑話倒有一擔。’你看，就連宰相家的事，最後也成了街坊鄰裡的八卦談資。”
“還有國外的一個故事，”王秀蘭接過話茬，“我在短視頻上看到的，說有個富翁買了個大莊園，裡麵有棵三百年的古樹，他想知道樹的準確年齡，就派仆人去調查。結果仆人把樹砍了，查年輪說有三百三十二年，氣得富翁說不出話來。這事兒傳到外麵，也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料。”
陳桂芬笑得直拍大腿：“這仆人也太蠢了！為了查年齡把樹砍了，這跟咱們小區裡張大媽為了打聽李家的事，故意去買她家的菜，結果買了一堆不喜歡吃的，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老趙推著小車過來，聞言笑道：“你們這說的都不算啥。我老家有個賊，半夜去偷東西，被蠍子蜇了一下，忍不住喊了聲‘好痛’，另一個賊怕被主人聽見，就扭了他一把，結果倆人打了起來，最後被主人抓了個正著。這事兒後來傳得沸沸揚揚，成了我們那兒幾十年的笑談。”
朱雀也被逗笑了，這些荒誕的故事，就像生活裡的調味劑，讓平淡的日子多了幾分趣味。
她忽然明白，為什麼人們那麼喜歡聊八卦，喜歡聽這些荒誕的故事——因為生活本身，有時候就像這些故事一樣，充滿了無奈和意外，而通過議論彆人的故事，人們可以暫時忘卻自己的困境，獲得一種“原來不止我這麼倒黴”或者“原來還有人比我更荒唐”的心理安慰。
就像易經裡說的“否極泰來”，八卦的本質，或許就是在“否”的狀態裡，尋找一絲“泰”的希望。
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議論，那些聽起來荒誕不經的故事，其實都是在給內心的裂縫“補漏”，讓人們在厭倦卻無力改變的生活裡，找到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上午的顧客漸漸多了起來，朱雀忙著給顧客找零、介紹商品，暫時沒了聊天的功夫。王秀蘭也回到了自己的化妝品櫃，時不時有人過來問口紅的色號，她一邊介紹，一邊還不忘跟顧客搭兩句家常。
有個穿著時髦的年輕女孩來買麵霜，王秀蘭熱情地給她推薦：“這款保濕效果特彆好，很多小姑娘都愛用。對了，你知道嗎？樓上家電櫃的李姐，她兒子跟你差不多大，還沒對象呢，你有沒有合適的朋友可以介紹一下？”
女孩愣了一下，笑著說：“阿姨，我身邊的朋友要麼結婚了，要麼有對象了，等我遇到合適的再跟你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