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在住院部的走廊裡發酵成粘稠的網,每一絲纖維都浸著福爾馬林的苦澀。張博濤把折疊椅往床邊挪了挪,金屬支架在水磨石地麵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驚得監護儀上的綠線跳了跳。父親的呼吸像漏風的風箱,每一次起伏都牽扯著他繃緊的神經——那聲音裡藏著的虛弱,比任何診斷書都更讓人心慌。
“博濤,票訂了嗎?”母親端著空飯盒從外麵回來,藍布袖套磨出了毛邊。她伸手揉了揉膝蓋,指節因為常年疼痛而有些變形,“護士說你爸今晚能撤掉氧氣罩了,我一個人真能行。”
張博濤沒接話,隻是把削好的蘋果遞過去。果皮在他手裡連成完整的螺旋,像條不斷的牽掛。手機在褲袋裡震動,宋海洋的消息彈出來:“周三前不到崗,後果自負。”他按滅屏幕時,指腹沾著蘋果的汁液,黏糊糊的難受。
他記得父親倒下那天,自己正在會議室做項目彙報。手機在靜音模式下瘋狂震動,母親帶著哭腔的聲音穿透電波:“你爸尿毒症住院了……”他衝出會議室時,宋海洋在身後喊:“把報告發我郵箱!”他跑到醫院才想起,那份熬了三個通宵的新能源汽車投資報告,最終署名會變成宋海洋。
第七天清晨的陽光帶著棱角,透過百葉窗在被單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格子。父親突然能扶著張博濤的手坐起來了,枯瘦的手指抓住床沿,像抓住救命稻草。“明天回北京。”老爺子的聲音還飄著氣,眼神卻亮得驚人,“我在汽修廠那年,你媽生你大出血,我請了半月假,回來就被調去看倉庫。職場這地方,容不得私情。”
張博濤把溫熱的梨水遞到父親嘴邊,瓷碗邊緣的溫度燙得他指尖發麻。床頭櫃的藥盒堆成小山,母親的降壓藥和父親的溶栓劑擠在一起,鋁箔板在晨光裡泛著冷光。他想起昨夜母親給父親翻身時,扶著牆喘息的樣子,膝蓋發出的咯吱聲比監護儀的警報還刺耳。
護士來換液時帶來了好消息:“叔叔恢複得超預期,下周就能轉普通病房。”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淡了些,張博濤看著父親嘴角揚起的弧度,終於點開了購票軟件。支付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時,他覺得心口被剜去一塊,冷風直往裡灌。
首都機場的廊橋像條冰冷的隧道,把張博濤從西安帶著水汽的暖意裡拽進北京的乾冷裡。他直接拖著行李箱進了公司,電梯鏡麵映出他胡茬叢生的臉,眼下的青黑像暈開的墨。十六樓的辦公區靜得詭異,他的工位蒙著層灰,電腦屏幕上的財報數據停留在十天前,藍色折線像條凍僵的蛇。
宋海洋的辦公室門緊閉著。張博濤敲門時,聽見裡麵傳來鍵盤敲擊聲,密集得像冰雹砸在玻璃上。“進。”那聲音裹著冰碴子,凍得人舌根發麻。
“宋總,這是醫院的診斷證明,我想補一下請假手續。”他把文件遞過去,紙頁在手裡微微發顫。
宋海洋的目光從眼鏡片後漫過來,落在文件上,又彈回他臉上,像在審視一件不合格的產品。“補手續?”他嗤笑一聲,把筆往桌上一摔,金屬筆帽磕出的脆響驚得張博濤一哆嗦,“張博濤,你進公司第一天就該知道,三天以上假期要走oa流程。你發的那幾條信息,能當審批單嗎?”
“當時情況緊急,我媽在電話裡都哭了……”
“全公司兩百多號人,誰家沒點急事?”宋海洋突然提高音量,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製度就是製度,人人都像你這樣,公司還開不開了?去找陸經理。”
張博濤退出去時,聽見裡麵響起撥號聲。“廖總,那個投資經理的崗,我看上周麵試的小姑娘挺合適……”走廊的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亮了又滅,光影在地麵上拉成長短不一的嘲諷。
人力資源部的咖啡味裡摻著打印紙的油墨香,陸經理的笑容像模子刻出來的,標準得讓人發冷。“博濤啊,坐。”他把考勤記錄表推過來,紅色的“曠工”二字像紮眼的補丁,“係統顯示,你從15號到24號,整整十天沒打卡。”
“我請了七天假,加上剩餘的三天年假,正好十天。”張博濤的聲音有些發緊,“我給宋總發過消息,他回複‘知道了’。”
“‘知道了’不等於‘批準了’。”陸經理把員工手冊翻到第三章第七條,手指在“曠工超過三天,公司有權解除勞動合同”那行字上敲了敲,指甲蓋泛著青白,“製度就是製度,誰都不能例外。”
“可我父親是尿毒症!病危通知書都下了!”張博濤猛地站起來,椅子腿撞在茶幾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陸經理的笑容淡下去,換成公事公辦的漠然:“誰都有難處,但規矩不能破。要不你去找肖總說說?他是分管領導。”那語氣像在施舍一根救命稻草,卻明擺著知道那稻草早被蟲蛀空了。
肖總的辦公室飄著嗆人的煙味,煙灰缸裡的煙蒂堆成了小丘。張博濤說明來意時,肖總正對著電腦屏幕皺眉,聞言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裡盛著說不清的意味。“你呀,太實誠了。”他起身關上門,聲音壓得像蚊子哼,“宋海洋早跟廖副總遞了話,說你無視製度,項目也出了紕漏。上周麵試的那個海歸,下周就能入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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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陽光突然變得尖銳,刺得張博濤眼睛發酸。他想起上個月那個並購案,自己在公司睡了三個通宵做的儘調報告,最後署名處赫然印著宋海洋的名字。慶功宴上,宋總舉著酒杯說“這都是團隊的功勞”,那時他還傻乎乎地覺得,努力總會被看見。
“肖總,這……”
“彆說是我告訴你的。”肖總搓著手,眼神躲閃著,“我也是看你平時加班夠拚……”
張博濤走出辦公室時,腿像灌了鉛。走廊裡遇見以前常一起吃飯的同事,對方低下頭加快腳步,仿佛他身上帶著瘟疫。他掏出手機給宋海洋打電話,聽筒裡傳來機械的女聲:“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電梯下行時,他看著鏡麵裡自己憔悴的臉,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當年父親從技術員被調到倉庫,庫房的鐵門總是發出沉重的響聲,像在反複訴說著什麼。那時他不懂,現在終於明白了——有些規則之所以冰冷,不是因為它本身無情,而是有人借規則的名義,捂熱了自己的口袋。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是母親發來的視頻。父親坐在床上,正笨拙地用勺子喝粥,嘴角沾著米粒,像個孩子。“你爸能自己吃飯了。”母親的聲音帶著笑意,眼角的皺紋裡卻藏著化不開的疲憊。
張博濤靠在電梯壁上,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胸腔裡碎了。他沒哭,隻是覺得冷,從骨頭縫裡往外冒的那種冷。就像此刻寫字樓裡的空調風,明明調在舒適的溫度,卻凍得人直打哆嗦。
電梯門開了,大廳裡人來人往。張博濤拖著行李箱站在旋轉門旁,看著外麵車水馬龍的街道,突然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消毒水的味道還殘留在衣領間,和寫字樓裡的咖啡香混在一起,釀出一種說不出的苦澀。他知道,有些東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拚不回去了,就像那些冰冷的規則,一旦被人當成武器,就再也照不進一絲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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