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職後的第三天,張博濤在正午的陽光裡拉開窗簾,金箔似的光線湧進來,卻穿不透客廳裡彌漫的灰翳。茶幾上堆著半盒抽剩的煙,煙蒂歪歪扭扭地插在玻璃缸裡,像片瀕死的蘆葦。餐盒的油漬在桌麵上暈開圈,醬油色的紋路蜿蜒交錯,活脫脫一幅抽象的敗局圖——就像他此刻的人生,找不著清晰的輪廓。
他走到陽台,玻璃上的指紋被陽光照得清晰可見。樓下行色匆匆的人影縮成模糊的黑點,沿著斑馬線移動,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的木偶。前同事老周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對方拍著他的肩說:"你這種人,離了工作就像斷了線的風箏,連風都不知道往哪吹。"
手機在褲袋裡震動時,他正對著鏡子數眼下的青黑。三道,像用墨筆描過的傷痕。是瓊姐發來的信息:"下午有空嗎?過來聊聊,正好有個項目想聽聽你的想法。"
張博濤盯著屏幕看了半分鐘,指尖懸在"好"字上方,指甲蓋把虛擬按鍵按出淡淡的白痕。他從衣櫃拿出西裝穿上後匆匆出門了。
他開車駛出小區時,導航提示全程四十分鐘。車剛拐上三環,引擎的轟鳴聲突然攪亂了思緒。那些被刻意壓製的畫麵猛地撞進腦海,像台失控的放映機——
離職那天——宋海洋那張臉,像結了層冰的湖麵,沒有絲毫溫度。遞過來的辭退信邊緣泛著冷白的光,對方甚至懶得抬眼多看他一下,仿佛在處理一件無關緊要的廢紙。
父親病床上痛苦蜷縮的模樣突然撞進腦海。監護儀規律的"滴滴"聲,父親額上沁出的冷汗,還有他攥著自己手腕時那無力的顫抖,此刻都成了尖銳的碎片。這些碎片混著宋海洋冷漠的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鑿子,狠狠砸在他三年來如履薄冰的兢兢業業上。
他忽然想起這三年裡,自己無數次在深夜的辦公室核對報表,想起為了趕項目進度,想起慶功宴上宋海洋拍著他的肩說"年輕人有衝勁"——那些曾被他當作勳章的付出,在這一刻全成了笑話。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他喘不過氣,連方向盤都在掌心微微發顫。
“嘀——”刺耳的鳴笛聲像把錐子,猛地紮破了回憶的泡沫。張博濤猛打方向盤,輪胎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尖叫。後視鏡裡,一輛銀灰色豐田正斜斜地彆在他車後,保險杠上的劃痕像道沒愈合的傷口,猙獰地張著嘴。
他的心跳瞬間撞得肋骨生疼。推開車門時,正午的陽光曬得人頭暈,柏油路麵蒸騰著熱氣,鞋底仿佛要被烤化。豐田車主是個戴眼鏡的男人,襯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表在陽光下閃得人睜不開眼。
"並線不看路?趕著投胎啊!"男人的聲音劈了叉,唾沫星子噴在張博濤臉上,"知道我這車剛做的保養嗎?"
張博濤這才發現自己剛才並線時,對方直行的車根本沒減速。"我打了轉向燈......"他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生鏽的鐵,"您車速太快了。"
"我快?"男人猛地把手機懟到他眼前,行車記錄儀的畫麵晃得人眼暈,"你自己看時間!我剛過路口綠燈,你就跟瞎了似的猛打方向!"
爭吵聲引來了圍觀的人。有人舉著手機錄像,鏡頭的紅點像隻窺視的眼睛。張博濤的後頸滲出冷汗,浸濕了襯衫領口。他想解釋,喉嚨卻像被堵住,隻能眼睜睜看著男人的唾沫星子在陽光下劃出醜陋的弧線。這一刻他忽然明白,偏離軌道的人,連辯解都顯得蒼白。
交警趕來時,他的手心已經攥出了水。穿製服的年輕警官圍著兩輛車轉了圈,白色手套在張博濤的車門上敲了敲:"並線車輛要讓直行,你全責。"
張博濤點頭的瞬間,腦子"嗡"的一聲——行駛證落在瓊姐那裡了。上次她借去處理違章,還沒來得及還。"警官,我忘帶行駛證了......"話音剛落,他看見交警皺起的眉峰,慌忙摸出手機給瓊姐打電話,指尖抖得連號碼都按不準,"瓊姐,我在東三環出了點交通事故,行駛證......"
"你發個位置。一會到。"瓊姐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一如既往地鎮定,像塊投入沸水的冰,瞬間澆滅了他心裡亂竄的火苗。
等待的時間裡,豐田車主還在不依不饒地抱怨,說自己下午要去機場接客戶,耽誤了生意要張博濤賠償。張博濤靠在車身上,望著車流如織的三環,忽然覺得自己像粒被風吹偏的塵埃,連飄向哪裡都由不得自己。灰色的軌跡在腳下蔓延,看不見儘頭。
半個小時後,一陣引擎的轟鳴聲由遠及近。那聲音不同於普通轎車的悶響,帶著種囂張的穿透力,像頭蓄勢待發的獵豹。張博濤抬頭望去,一輛紅色法拉利在擁堵的車流中劃出道淩厲的弧線,車身反射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最終穩穩停在路邊的應急車道上。
車窗緩緩降下,露出瓊姐塗著正紅唇膏的側臉。她今天穿了件黑色吊帶裙,外麵罩著件香檳色西裝外套,脖頸間的絲巾在風裡飄出個優雅的弧度。看見交警時,她隻是揚了揚下巴,聲音不高不低:"警官,他的行駛證在我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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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博濤看著那輛法拉利,忽然覺得臉上發燙。瓊姐上次開法拉利還是參加她公司慈善晚宴上,那時隻覺得氣派,與有榮焉。可此刻,那躍動的紅色像道無形的屏障,把他和這個世界隔成了兩半——她在光亮裡沿著既定軌道前行,他在陰影裡踉蹌。
交警接過行駛證時,原本緊繃的臉明顯緩和了些,登記信息時甚至笑著搭話:"林總今天親自跑一趟?您這朋友車技得練練啊。"
瓊姐的目光在交警胸前的警號牌上頓了兩秒,唇角彎出得體的弧度:“吳警官,實在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她抬手攏了攏被風掀起的絲巾,指尖劃過頸間時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我們還有急事得趕時間,您看能不能麻煩您幫忙把車送去4s店?我已經讓助理在那邊等著了,維修手續她會辦妥的。”
吳警官的笑紋立刻在眼角綻開,手裡的罰單本往臂彎裡一夾:“林總吩咐,自然沒問題。”他接過瓊姐遞來的車鑰匙時,指腹刻意避開了她的指尖,動作裡帶著小心翼翼的恭敬。
張博濤看著那串熟悉的車鑰匙從自己掌心移開,金屬環碰撞的輕響裡,瓊姐已經轉身朝法拉利走去,高跟鞋踩在柏油路上的聲音清脆利落,像在為這場倉促的交接打拍子。
陽光穿過她的睫毛,在眼底投下細碎的陰影,那眼神裡有安撫,有無奈,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像小時候他摔破膝蓋時,母親看他的眼神。
事故單開出來時,夕陽正把天空染成橘紅色。豐田車主捏著單子轉身,引擎聲很快彙入車流。瓊姐靠在法拉利車門上,高跟鞋的鞋跟在柏油路上輕輕點著,發出規律的嗒嗒聲,像在為他錯亂的軌跡打拍子。
"上車。"她朝張博濤抬了抬下巴,"帶你去個地方。"
張博濤拉開車門的瞬間,皮革座椅的涼意透過薄薄的襯衫滲進來。車載音響裡放著舒緩的爵士樂,薩克斯的旋律像條滑溜溜的魚,鑽進耳朵裡就不肯出來。他係安全帶時,眼角的餘光瞥見副駕儲物格裡露出的半截口紅,色號和瓊姐今天塗的一樣,紅得像團燃燒的火,在這片灰色裡格外刺眼。
車彙入車流時,瓊姐忽然開口:
"你父親的複查結果怎麼樣?"
"挺好的,能自己拄著拐杖走幾步了。"
又是一陣沉默。爵士樂還在流淌,車廂裡的空氣卻仿佛凝固了。
法拉利在一個路口拐進輔路,朝著山西的方向駛去。夕陽的餘暉灑在車身上,把紅色鍍上了層金邊。張博濤靠在椅背上,看著瓊姐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塗著透明的指甲油,忽然覺得,或許灰色軌跡的儘頭,並非隻有荒蕪——總有束光,會循著軌跡找到迷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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