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營中已是一片拔營前的忙碌與喧囂,空氣中彌漫著緊張不安的氣息。人人都知郭汜追兵將至,士卒臉上多有惶然。
然而劉協卻顯得異常平靜,甚至有些百無聊賴。他信步走出禦帳,身後隻跟著兩名惶恐的小黃門。徐晃遠遠望見,眉頭一緊,立刻點了四名最為精悍沉穩的親兵,命他們不著痕跡地遠遠跟隨護衛,既不敢打擾天子雅興,更不敢有絲毫疏忽。
劉協對此恍若未覺,或者說毫不在意。他踱步在新豐縣臨時營地的邊緣,目光掃過周遭。
昨日他那番“棄車保帥”的嚴令,雖遭公卿激烈反對,但終究是被執行了下去。隻見一些原本裝載著沉重典籍、禮器的馬車已然清空,幾個老邁的博士正指揮著縣衙小吏,唉聲歎氣地將那些竹簡帛書吃力地搬往新豐縣衙那並不寬敞的庫房中去。
更遠處,一些年輕的宮女和低階宦官,懷裡緊緊揣著一個小布囊——那裡麵是剛發放的、微不足道的一點“盤纏”,其實不過是一小袋活命的粟米——正三三兩兩,麵帶茫然與恐懼,卻又帶著一絲求生的渴望,向著縣城的坊市散去,試圖尋找一條活路。
劉協看著這一幕,眼神冷硬,心中並無多少波瀾。婦人之仁,隻會讓更多人命喪這逃脫路上。
這些人留下,行軍遲緩,屆時李傕郭汜的鐵騎追至,不過是多添幾縷冤魂。如今散入這新豐縣城,是死是活,各憑造化,反倒有一線生機。
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新豐縣的一處校場舊址。場邊立著幾排簡陋的屋舍,看上去曾是縣學講授經義、演武習射的所在,如今早已荒廢,斷壁殘垣間生著雜草。
劉協駐足,目光掠過這片荒涼的景象,眉頭微微蹙起,一股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
這地方……竟讓他覺得有幾分莫名的熟悉與親切,卻又因時光流轉而顯得無比陌生。
他凝神細想,一段深埋於記憶深處的往事浮現心頭。
是了……新豐,新豐!
這地方本就是朕當年為了取悅思念故鄉、整日鬱鬱不樂的老父親劉太公,特意下旨,完全仿照出生長大的故裡沛縣豐邑的格局、街巷、屋舍,在關中之地原樣重建的!
甚至還將豐縣的舊民也遷來了不少,就是為了讓老太公覺得如同還在老家一般,以解鄉愁。
“新豐”之名,由此而來。
四百載光陰荏苒,故城風貌雖大致猶存,卻也難免傾頹破敗,物是人非。
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悄然攫住了他的心。那是滄海桑田的慨歎,是英雄遲暮的悲涼,是故鄉永隔的悵惘,更是親眼目睹自己一手締造的帝國岌岌可危、子孫淪落至此的刺痛。
他仿佛能看到四百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在此下令建城時的模樣;也能看到老父親在此安居,與舊鄰閒話桑麻的欣慰笑容。
然而這一切,如今都化作了眼前這片斷壁殘垣,和耳邊傳來的、準備倉皇逃命的喧囂。
“嗬……”劉協輕輕吐出一口氣,將那片刻的感懷驅散。
舊地依然,故人不再。
劉協正沉思間,忽見一位大臣緩步上前,躬身行禮。他抬眼望去,認出此人正是尚書郎鐘繇。此人麵容清雅,目光沉靜,在先前說服李傕、郭汜放他離開長安的斡旋中,曾出過大力,是個有膽有謀的人物。
“臣繇,參見陛下。”
“鐘卿不必多禮。”劉協微微頷首,心中一動,正好聽聽這位智謀之士的看法,“值此危局,朕心難安。鐘卿對眼下情勢,有何見解?”
鐘繇直起身,目光掃過遠處忙碌的軍營和略顯慌亂的隊伍,沉吟片刻,方才緩緩開口,聲音平穩而清晰:“陛下,臣以為,郭汜此次追來,絕非李傕授意,乃是其獨斷專行之舉。”
“哦?”劉協眉頭一挑,露出感興趣的神色,“卿何以見得?”
“李傕西歸前,軍中糧草已近匱乏,其部眾離心,士卒思歸,無力亦無心再行遠追。郭汜此人,性素貪婪而短視,見陛下東行,恐失其挾持之利,故而不顧大局,擅自動兵,欲再行劫駕之事,以逞其私欲。”鐘繇分析得條理分明,一針見血。
劉協聞言,心中暗讚,此人所見,竟與他不謀而合!他繼續追問:“然則,依卿之見,該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