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斯楞被暫時安置在了守備府最僻靜的客院之中,焦慮如同無形的烙印,深深地刻在這位草原雄獅的眉宇之間。他知道,自己和整個科爾沁部落的命運,此刻正被隔壁那間燈火通明的議事廳內的一場秘密會議所決定。而對於顧昭而言,這無疑是他來到這個時代之後,所麵臨的最為嚴峻、也最具挑戰性的一次抉擇。
議事廳內,氣氛壓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隻有一根根牛油大燭燃燒時發出的輕微畢剝聲,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厚重的窗簾早已拉下,將外界的一切窺探與喧囂徹底隔絕,門外,最忠誠的親兵按著刀柄,警惕著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房間的正中央,擺放著那具凝聚了無數人心血的巨型沙盤。此刻,沙盤上稀疏地插著幾十麵顏色各異的小旗,它們代表著整個遼東乃至漠南蒙古錯綜複雜的勢力分布。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代表著察哈爾部的那麵巨大的黑色狼旗,以及它旁邊那幾麵雖小,卻散發著致命寒意的、代表後金的金色龍旗之上。
圍在沙盤周圍的,隻有寥寥數人,卻是如今整個青山堡體係中,真正位於權力金字塔頂端的核心大腦——除了坐於主位、麵沉如水的顧昭之外,便是負責統籌全局、心思縝密的孫元化,新任龍騎營統領、銳氣正盛的王五,執掌著商業與經濟命脈的侯三,以及那個眼神愈發沉靜、如同一道影子般存在的少年,情報部門的實際負責人,小石頭。
“情況,你們都清楚了。”顧昭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阿爾斯楞還在等著我們的答複。是戰是和,是拒是迎,今夜,必須拿出一個章程。小石頭,把你掌握的情報,再詳細說一遍。”
“是,大人。”小石頭走出陰影,他的聲音還帶著一絲未脫的稚氣,但內容卻冰冷得如同鐵石,“我們綜合了阿爾斯楞帶來的信息,以及我們自己潛伏在草原的暗線傳回的情報,進行了交叉驗證。可以確認,察哈爾部的林丹汗,此次確實是下了血本。他以‘整合諸部,對抗後金’為名,實則行狐假虎威之實,集結了帳下幾乎所有的青壯,號稱三萬,但刨除老弱和虛報的人數,能夠投入作戰的精銳騎兵,約在近萬之數。”
近萬騎兵!這個數字讓在場的王五都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那將是怎樣一片遮天蔽日的鋼鐵洪流。
小石頭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繼續用他那平鋪直敘的語調說道:“更關鍵的是後金的態度。根據巴圖安插在林丹汗王帳的一位遠親傳出的密報,後金此次並不會直接大規模出兵,但他們承諾,會派出至少兩個牛錄,也就是大約六百名八旗精銳,由一名固山額真的心腹甲喇額真率領,作為‘監軍’與‘督戰隊’,隨察哈爾軍一同行動。他們的作用,不是衝鋒,而是壓迫林丹汗必須全力進攻,不留後路。”
孫元化捋著胡須的手微微一頓。六百人看似不多,但“八旗精銳”這四個字的分量,卻重若千鈞。這六百人,將是督促著近萬頭餓狼的牧狼人,其威懾力遠超其本身的戰鬥力。
“我這裡也有一些佐證。”執掌商情司的侯三立刻補充道,“大人,您之前讓我們布設在十三山防線外的眼線,最近傳回一個非常重要的訊息。後金與那些山西晉商的私下交易量,在入冬後不降反增,尤其是糧食和鐵器的采購量,幾乎翻了一倍。糧食可以理解為過冬儲備,但如此大量的生鐵與鐵器,隻有一個解釋——他們在為一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提前儲備物資,打造兵器。”
兩份情報相互印證,如兩塊沉重的鐵砧,狠狠壓在了每個人的心上。敵人不僅強大,而且準備充分。青山堡,將被迫麵對一場實力極為懸殊的較量。
“那麼,諸位的意見呢?”顧昭的目光掃過眾人。
最先開口的是孫元化,他代表著最穩妥、最理性的聲音。他拿起一根長杆,指著沙盤上代表青山堡的紅色小旗:“大人,依下官之見,此事,宜守不宜攻。我青山堡根基初立,百廢待興,無論是兵員還是物資,都經不起一場大規模的野戰消耗。林丹汗的目標是科爾沁,並非我等。我們最穩妥的辦法,是立刻加固城防,做出馳援科爾沁的姿態,但主力部隊依托青山堡堅城固守,絕不輕易出戰。”
他頓了頓,繼續闡述自己的方案:“同時,我們可以派出小股精銳,例如王五的龍騎營,利用其機動力,在敵軍的漫長補給線上進行襲擾,斷其糧草,疲憊其軍心。如此,不與敵軍主力正麵決戰,進可襲擾牽製,退可安然自保。這是風險最小,也最符合我們目前實力的萬全之策。”
孫元化的方案,老成持重,無懈可擊。這也是任何一個處在顧昭位置上的將領,最有可能做出的選擇。
然而,王五那張黝黑的臉膛卻早已憋得通紅,孫元化話音剛落,他便按捺不住,粗聲粗氣地吼道:“先生此言差矣!怕個鳥!咱們辛辛苦苦造出的燧發槍,咱們費儘心血練出的龍騎營,還有那些能把人轟上天的虎蹲炮,難道就是擺著看的嗎?它們還沒真正見過大陣仗的血呢!大人,末將請戰!拉出去,跟他們真刀真槍地乾一場!咱們就讓那林丹汗,還有他背後那些後金韃子們瞧瞧,咱們青山堡的兵,到底有多硬!打贏了,咱們就一戰揚名,打出幾十年的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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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五的話,充滿了軍人最樸素的血性與自信。他相信自己手中的武器,更相信自己手下的弟兄。這種昂揚的鬥誌,正是顧昭一手締造的這支新軍的魂魄所在。
一個主守,一個主戰。兩種截然不同的方案,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戰略思維,在小小的議事廳內激烈碰撞。支持孫元化方案的,看到了風險與現實;讚同王五提議的,則充滿了對新式武器的信心與建功立業的渴望。
一時間,議事廳內爭論不休,唯有顧昭,始終一言不發。他隻是靜靜地聽著,深邃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具沙盤,仿佛他的整個靈魂,都已經沉浸到了那片由泥土和木屑構成的山川河流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當爭論聲漸漸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彙聚到他身上時,顧昭才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沒有去評判孫元化和王五誰對誰錯,因為他知道,他們說的都有道理。單純的防守太過被動,會將戰略主動權完全拱手讓人;而盲目的主動出擊,則無異於一場豪賭,勝負難料。
他要走的,是第三條路。
“我們不守,”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瞬間讓議事廳內鴉雀無聲,“因為坐守愁城,隻會讓盟友寒心,讓敵人看清我們的虛實。”
“我們也不硬拚,”他的目光轉向王五,帶著一絲凝重,“因為林丹汗的近萬騎兵,不是泥捏的。把我們這點家當全部押上去,在一片開闊的草原上與他們決戰,那是莽夫所為。”
他拿起桌上一支代表著龍騎營的紅色小旗,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緩緩地移動著。他的手越過了代表科爾沁部落的區域,也繞開了代表察哈爾主力的黑色狼旗,最終,停留在了兩者之間,一片看似毫不起眼的山地丘陵地帶。
“啪”的一聲,他將那支紅色小旗,狠狠地插在了一個狹長的山口模型上。
“我們去這裡,設伏!”
他的手指,點在了那個山口的名字上——紅山隘口。
“林丹汗大軍出動,必然會選擇地勢最平坦的路線,以發揮他騎兵的優勢。而紅山隘口,是他大軍前往科爾沁王帳的必經之路。這裡兩山夾峙,中間的通道長達十裡,最窄處不過百步,騎兵在這裡,根本無法展開!”
顧昭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名為“戰術”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王五,孫先生,你們的方案,都沒有錯,但我們為何不能將它們結合起來?我們可以主動出擊,但不是去決戰,而是去創造決戰的戰場!我們可以利用地形,但不是死守城池,而是將整個紅山隘口,變成我們為林丹汗精心準備的墳墓!”
他轉過身,目光如電,直視著一直站在角落,早已被這驚天構想震撼得說不出話來的阿爾斯楞。
“阿爾斯楞,你現在就回去,告訴你哥哥巴圖。讓他集結部落所有的戰士,擺出與林丹汗決一死戰的架勢。但是,一觸即潰,佯裝戰敗,不許戀戰,唯一的任務,就是把林丹汗那近萬騎兵的主力,完完整整地、毫發無損地,給老子引到這個地方來!”
“剩下的,就交給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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