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山隘口的“鋼鐵交響樂”，已然進行到了它最為血腥狂亂的最終章。
先前那整齊劃一、如同死神節拍器般精準的排槍轟鳴，此刻已被一種更為混亂、卻同樣致命的自由射擊節奏所取代。鎮北營的火銃手們不再拘泥於“三段擊”的固定模式，而是依托著壕溝的掩護，以各自最快的速度，進行著裝填、瞄準與射擊的循環。整個山穀，徹底變成了一個噴吐著烈焰與死亡的巨大屠宰場。
在那持續不斷、仿佛永無止境的彈雨洗禮之下，曾經不可一世的察哈爾騎兵，終於徹底崩潰了。
“勇士”的榮耀、“長生天”的庇佑，在麵對這冰冷無情的鋼鐵風暴時，顯得如此蒼白而又可笑。求生的本能，最終壓倒了一切。不知是誰第一個調轉了馬頭，這個動作就像一道會傳染的瘟疫，瞬間引爆了全軍的恐慌。前鋒的騎兵瘋狂地想要逃離這片地獄，而後方的部隊卻因為不明所以，仍在慣性地向前湧入。兩股方向截然相反的人潮，在這狹窄的穀地之中，發生了災難性的碰撞。
人喊馬嘶，血肉橫飛。許多騎兵並非死於鎮北營的槍口之下，而是在自相踐踏的混亂中，被同伴的鐵蹄活活踩成了肉泥。整個戰場，已然化作一鍋沸騰的、充滿了絕望與死亡的混沌之粥。
然而，在這片震天的喧囂與混亂之上，在山坡那處視野開闊的臨時指揮陣地裡，卻保持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凝固的冷靜。
顧昭手中的單筒望遠鏡，如同一根焊死的鐵棍，始終穩定地指向遠方那片混亂的漩渦中心——那麵代表著林丹汗權威的九斿白眊大纛，以及在大纛之下，那一小群仍在拚死抵抗、試圖穩住陣腳的核心人馬。
他的耳朵似乎自動過濾掉了戰場上所有的雜音，隻專注於捕捉著那最關鍵的目標。
在他的身旁，一名身形如標槍般挺拔的士兵，正半跪在地。此人正是從整個鎮北營中百裡挑一、遴選出的最頂尖射手，名叫陳默。他手中所持的，並非製式的燧發槍，而是一杆由顧昭親自監督、“格物院”嘔心瀝血打造出的、堪稱這個時代藝術品的特製長管燧發槍。
這杆槍的槍管比普通火銃長了近三分之一，提供了更長的火藥燃燒行程與更高的子彈出膛速度；槍管內部，經過數十道複雜工序，被精密地拉出了右旋膛線，賦予了彈丸穩定旋轉的特性；而在槍管上方，更安裝了一具由數片打磨過的鏡片組成的、結構簡單的黃銅瞄準鏡。這一切，都讓它的精準射程，遠遠超出了同時代任何一種單兵火器。
陳默的動作，沉穩得像一塊岩石。他沒有立刻舉槍，而是用手指沾了點唾沫，舉起來，冷靜地測算著那幾乎微不可查的山穀側風。他的眼睛，透過那小小的銅管，早已鎖定了遠處的目標，整個人與手中的凶器，仿佛已經融為了一體，散發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專注與平靜。
“大人，風速不大，距離約三百五十步，可以射擊。”陳默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不帶一絲感情。
顧昭的目光，並未從望遠鏡上移開，他看到了林丹汗身旁，那個身穿一身極其騷包的亮銀色鎖子甲、正在聲嘶力竭地揮舞著佩刀，試圖阻止潰敗的後金將領阿克敦。在混亂的戰場上，此人如同一盞明燈，醒目無比。
一個冷酷的念頭，在顧昭的腦海中瞬間成型。
“不要管那個穿著織金龍紋甲的林丹汗，”他低聲下令，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看到他旁邊那個穿亮銀甲的建奴了嗎？先打他！記住，在戰場上，斬斷敵人最鋒利的那根手指，遠比打傷他十根普通指頭，要來得更重要，也更致命！”
“遵命！”
陳默沒有絲毫的猶豫。瞄準鏡的十字準星，緩緩地從林丹汗的身上移開，最終，牢牢地套住了那個正在撥轉馬頭、似乎也已經意識到大勢已去，準備跟隨潰兵一同逃跑的阿克敦的後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將肺部的空氣緩緩排出，直到胸腔變得一片空寂。在心跳的間隙，在那萬籟俱寂的瞬間，他的食指，穩穩地扣動了扳機。
“砰！”
一聲清脆、卻極具穿透力的槍響，穿透了戰場上所有的喧囂。
一顆經過特殊鑄造的、旋轉著的鉛彈，拖著一道無形的死亡軌跡，跨越了三百五十步的遙遠距離，精準無比地、狠狠地鑽入了阿克敦後心的甲片縫隙之中！
正在催馬逃竄的阿克敦，整個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他不可置信地、僵硬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胸前，那裡，一個拳頭大小的血洞猛然爆開，鮮血混合著破碎的內臟，噴湧而出，將他華麗的銀甲染成了一片刺目的猩紅。
他眼中的神采，如退潮般迅速消散，口中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嗬嗬聲，便一頭從高大的戰馬上栽了下來，重重地摔在了滿是泥濘與鮮血的地上，死的不能再死。
這一槍，不僅終結了一個後金甲喇額真的性命，更如同抽走了整個戰場上，所有蒙古人和後金士兵心中最後的一根主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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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在那些普通的蒙古士兵和殘存的後金騎兵眼中，大金國派來的八旗軍官，是戰無不勝的象征，是督促他們前進的鞭子，更是他們內心深處的精神支柱。他們甚至迷信地認為，這些天兵般的人物是刀槍不入的。
可現在，這個神話，被一顆來自數百步之外的子彈，無情地戳破了。
當看到阿克敦那具標誌性的屍體倒下時，所有看到這一幕的敵軍，都陷入了一種比戰敗本身更可怕的巨大恐慌之中。殘存的十幾名後金騎兵，發出一聲如同見了鬼一般的淒厲嚎叫，再也顧不上什麼督戰、什麼榮譽，帶頭撥轉馬頭，像一群喪家之犬般，加入了逃亡的洪流。
他們的潰逃，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時機已到！”顧昭猛地放下望遠鏡，對著身旁的傳令兵怒吼道，“發信號！讓王五出擊！告訴他，不要管普通潰兵，集中兵力，給我追著建奴和蒙古軍官殺！我要讓林丹汗，變成一個光杆司令！”
一枚紅色的信號彈，尖嘯著升上了天空，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空，炸開一朵絢麗而又決絕的血色花朵。
就在隘口的另一端，那片看似平靜的樹林之後，早已等得心焦難耐的王五，在看到信號彈的瞬間，猛地將口中的草根吐掉，眼中爆發出餓狼般的凶光。
“弟兄們！宰羊啦！”
他一聲咆哮，第一個催動胯下戰馬，揮舞著雪亮的馬刀，如同一支離弦之箭，從側翼衝了出去。
緊接著，他身後，一百名早已人馬合一、蓄勢待發的鎮北營龍騎兵，同時上馬，發出震天的怒吼，如同一群出閘的猛虎，狠狠地撞入了那片早已潰不成軍、隻顧逃命的敵軍洪流之中！
這支小而精悍的力量，成為了收割生命的死神之鐮。他們嚴格執行著顧昭的命令，並不與普通的潰兵糾纏戀戰。他們以兩人為一組，形成一個個高效的狩獵單元：一人手持專門為騎兵設計的短管燧發卡賓槍，負責在馬上進行精準射擊，優先射殺那些穿著甲胄、看似軍官的目標；而另一人則緊隨其後，用鋒利的馬刀，將那些被子彈擊中、落於馬下的“大魚”，徹底結果。
他們的出現，讓這場潰敗，演變成了一場針對敵軍指揮係統的、外科手術式的精準清除。
林丹汗徹底瘋了。他在最後數十名親衛的拚死保護下，狼狽不堪地衝出了這個堪稱他一生噩夢的隘口。當他回頭望去，隻看到自己那麵九斿白眊大纛，被一名衝上來的龍騎兵，用馬刀狠狠地砍斷。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帶來的一萬精銳大軍，至少有三成，連同他作為“蒙古大汗”的全部尊嚴，都將永遠地留在這片被鮮血與鋼鐵浸透的土地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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