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顧昭精心編織的心理戰大網,將後金大營和北京城都籠罩其中,形成一種微妙而緊張的對峙平衡之時,遠方的地平線上,終於揚起了新的塵土。
那是大明王朝各路勤王兵馬遲來的旗幟。
然而,這些本應帶來希望與力量的援軍,其到來的方式和姿態,卻像是一塊塊巨石被胡亂地投入平靜的湖麵,非但沒有增強防禦的堤壩,反而率先激起了一陣陣混亂的漣漪,徹底打破了顧昭與皇太極之間那短暫而脆弱的平衡。
最先抵達的,是宣大總督滿桂和他麾下那支號稱九邊精銳的宣大騎兵。
與鎮北軍悄無聲息的夜間抵達不同,滿桂的到來可謂是聲勢浩大。數千騎兵卷起的煙塵遮天蔽日,馬蹄轟鳴,旗幟招展,遠遠看去確有一股悍不畏死的氣勢。滿桂本人更是一員猛將,他身披重甲,手持大刀,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寫滿了桀驁與勇猛,其威名在邊鎮足以令小兒止啼,也曾是讓後金軍頗為頭疼的角色。
然而,勇猛與軍紀,並不總能劃上等號。
他的宣大騎兵,是在馬背上與韃靼人搏殺了半輩子的邊軍老油子。他們習慣了粗野放縱的生活,也習慣了用拳頭和刀子解決問題。當他們看到鎮北軍那整齊劃一、物資充裕的營地,以及營地旁那條唯一水質清澈的小河時,眼中流露出的不是友軍的欣喜,而是餓狼看到肥肉時的貪婪。
一場衝突,就這樣毫無征兆地爆發了。
鎮北軍的營地選址極為考究,背靠一片小樹林,側麵緊鄰著這條從西山流淌下來的小溪,這是附近區域最重要的水源。此刻,負責守衛水源的正是王五和他麾下的一個百人隊。
“喂!那邊穿黑甲的!你們的營地挪一挪,這片水我們宣大軍要了!”
一個策馬而來的宣大遊擊將軍,勒停在他的親兵簇擁下,用馬鞭指著王五等人,語氣蠻橫得就像是在對一群占了他家土地的佃戶發號施令。他身後的士兵們更是個個歪戴著頭盔,眼神輕佻地掃視著鎮北軍士兵身上精良的裝備,不時發出幾聲意味不明的嗤笑。
王五的眉頭瞬間就皺了起來。他從這群人的眼神裡,看不到絲毫友軍袍澤的情誼,隻有邊軍特有的那種蠻橫與掠奪性。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抱拳道:“這位將軍,京畿之地,水源寶貴。此地乃我鎮北軍先行紮營,為大營汲水之用。貴軍遠道而來,人困馬乏,可派人前來取水,我等絕不阻攔。但要我軍讓出水源,恕難從命。”
那遊擊將軍似乎沒想到一個小小百戶竟敢頂撞他,頓時勃然大怒,手中的馬鞭“啪”地一聲抽在空氣中,厲聲喝道:“放屁!老子管你什麼先來後到!京師城下,皆是王土,現在是我們滿總督說了算!識相的,趕緊給老子滾開,否則彆怪老子的刀不認人!”
“嗆啷!”
他話音未落,身後的宣大騎兵們已經紛紛拔出了腰刀,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獰笑,一步步逼了上來。
王五的臉色也徹底冷了下來。他緩緩將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他身後的鎮北軍士兵們更是“唰”地一聲,齊齊舉起了手中的火銃,黑洞洞的槍口瞬間對準了來犯的宣大軍。鎮北軍的士兵或許單兵武藝不如這些老邊軍,但他們身上那種令行禁止、同生共死的軍人氣質,卻讓他們的氣勢顯得更加森然,也更加致命。
“怎麼?想動手?”王五冷笑道,“我勸你們想清楚,我們鎮北軍的刀快,還是我們的槍快!這是我們顧將軍親自定下的營盤,彆說你一個遊擊,就是你們滿總督親自來了,想動一下,也得先問問我們顧將軍同不同意!”
雙方兵刃相向,劍拔弩張,空氣中的火藥味幾乎要被點燃。一場勤王友軍之間的內訌,就在這京師城下,一觸即發。若非顧昭及時得到消息,派人前來調停,並強硬地表示水源可以共享,但營地寸土不讓,一場流血衝突幾乎無可避免。
滿桂的到來,僅僅是一個開始。
接下來的兩日裡,來自山西的總兵、保定的總兵、大同的總兵……各路勤王兵馬如同趕集一般,陸陸續續地抵達了京師城外。他們的旗幟五花八門,他們的軍隊編製混亂不堪,少則千餘人,多則三四千,裝備更是參差不齊,許多士兵身上穿的還是破舊的鴛鴦戰襖,手中的兵器鏽跡斑斑,臉上寫滿了疲憊與麻木。
他們不像滿桂的部隊那樣驕橫,卻帶來了另一種更令人絕望的混亂。
這些人,大多是抱著一種“應卯”的心態來的。勤王?那是朝廷的命令,不得不從。作戰?那是萬萬不敢的。在他們看來,這趟京師之行,更像是一次“撈外快”的機會。他們沿途勒索地方,到了京郊便各自搶占地盤,為了爭奪朝廷發放的微薄補給,甚至不惜大打出手。
一時間,彰義門外的曠野上,大明的各路勤王軍非但沒有形成合力,反而變成了一個混亂不堪的巨大菜市場。今天張總兵的部下搶了李總兵的糧草,明天趙總兵的人馬又為了爭搶一處避風的村落而與孫總兵的兵馬互毆。叫罵聲、鬥毆聲此起彼伏,營地更是紮得亂七八糟,毫無章法可言,與不遠處鎮北軍那座如同磐石般井然有序的營盤形成了無比諷刺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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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昭站在自己的營寨箭樓上,舉著望遠鏡,冷眼旁觀著這一幕幕令人心寒的鬨劇。
他的心中,充滿了巨大的失望,甚至是絕望。
這就是大明的軍隊嗎?這就是他要依靠著來守護京師的“援軍”嗎?一群毫無紀律、各懷鬼胎的烏合之眾!他原本計劃利用鎮北軍為核心,打造一條堅固的防線,與後金軍進行一場堂堂正正的野戰。但現在看來,這個計劃已經成了泡影。
他非但不能指望這些“友軍”協同作戰,反而不得不分出大量的精力去彈壓、協調他們之間的矛盾,防止他們在後金軍動手之前,自己就先打成一鍋粥。
他派出侯三和陳忠,帶著親衛,奔走於各營之間,時而強硬警告,時而居中調停,勉強維持著一個表麵的和平。但顧昭心中清楚,這種和平脆弱得就像一層窗戶紙,一捅就破。
皇太極……那個狡猾的對手,一定也在靜靜地觀察著這一切。
顧昭幾乎可以想象得到,此刻的皇太極,正站在自己的汗帳前,臉上露出何等輕蔑而殘忍的笑容。自己之前用心理戰營造出的所有優勢,都在這些“豬隊友”到來之後,被迅速地稀釋、衝垮。
皇太極等待的那個“圍點打援”的絕佳時機,正在隨著這些勤王軍的陸續抵達,而變得越來越成熟。他就像一個耐心的獵人,看著一群愚蠢的獵物,自己走進了他早已布下的陷阱。
……
而在數百裡之外,通往京師的官道上,一支軍隊正在急行軍。
袁崇煥身著甲胄,騎在馬上,麵容因連日的奔波和焦慮而顯得異常憔悴。他手中的馬鞭,已經被他無意識地攥出了汗。
一份份來自京師的緊急軍情,雪片般地送到他的手中。
“報!宣大總督滿桂已抵達京師,與鎮北軍為爭水源,險些火並!”
“報!山西總兵王承胤、保定總兵張鴻功已抵達,所部為爭補給,於廣安門外互毆,死傷數十人!”
“報!各路援軍各自為政,號令不一,軍紀渙散,京郊百姓深受其害,怨聲載道!”
每一份情報,都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敲擊在袁崇煥的心上。他心急如焚,甚至感到一陣陣的眩暈。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看似人多勢眾的勤王軍,在後金的鐵騎麵前,不過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如果不能在他到達之前,將這些力量有效地整合起來,進行統一的指揮和調度,那麼他們非但不能成為保衛京師的屏障,反而會成為後金軍各個擊破、用來炫耀武功的靶子!
“快!再快一點!傳我將令,全軍輕裝簡行,不惜一切代價,三日之內,必須趕到京師!”袁崇煥的聲音嘶啞而急切,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緊迫感。
他知道,他正在與時間賽跑,與皇太極的耐心賽跑。他必須趕在皇太極動手之前,將這盤散沙捏成一個拳頭。否則,京師危矣,大明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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