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一夜之間,北京城的氣氛,就發生了某種詭異而微妙的變化。
昨日,還是全城歡騰,萬民感戴,對“顧將軍”與“鎮北軍”的歌功頌德,幾乎要將紫禁城的琉璃瓦都給掀翻。而今日,當崇禎皇帝帶著那份被他批閱了大半夜,寫滿了朱批與讚歎的、關於“鎮北三策”的詳細奏疏,興衝衝地走上朝會大殿,準備一展胸中抱負,開啟大明中興之路時,他所迎來的,卻並非群臣的附議與讚美,而是一片死寂,以及隨之而來的、如同洶湧暗流般的劇烈反彈。
勝利的喜悅,被帝國官僚體係那根深蒂固的慣性與利益糾葛,迅速衝刷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政治鬥爭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陰雲。
第一個站出來的,是時任內閣首輔,素以老成持重、善於揣摩上意而穩坐中樞的,溫體仁。
他手持玉笏,緩緩出列,那張素來古井無波的臉上,此刻卻寫滿了痛心疾首的憂慮。他甚至沒有直接提及顧昭的名字,而是將矛頭,精準地對準了那份奏疏本身。
“陛下!”溫體仁的聲音,在大殿之中回響,充滿了某種道德上的壓迫感,“臣,有本要奏!臣聽聞,朝中竟有人妄議,欲於六部之外,另設官署,專司軍械。此舉,乃是另立中樞,是視我大明立國二百餘年之部院規製如無物!此風一開,今日可設‘軍械總局’,明日便可設‘錢糧總局’,長此以往,六部將被架空,內閣形同虛設,國本動搖,天下大亂!祖宗之法,萬萬不可輕變啊,陛下!”
他一開口,便直接占據了道德與法理的製高點。“祖宗之法”這四個字,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了崇禎的心頭。
溫體仁話音剛落,都察院左都禦史,素來以剛直清流自居的李邦華,立刻出班附議,他的言辭,則更加尖銳,直指顧昭的第二策!
“陛下,臣亦有本奏!”他義憤填膺地說道,“所謂‘軍功授田’,看似是為國養兵,實則是與民爭利!我京畿左近,皆是膏腴之地,朝廷之產業,百姓之田產,犬牙交錯。若為一軍之私,便強行劃撥土地,此與強盜何異?更有甚者,此舉分明是在用朝廷的土地,收買軍中士卒之心,使其隻知有將軍,而不知有陛下!此乃效仿前唐藩鎮割據之故智,是為武人乾政、尾大不掉,埋下潑天大禍!其心可誅,其意不軌啊,陛下!”
“意圖不軌”四個字,如同一根毒刺,狠狠地紮進了崇禎那敏感多疑的內心深處。他臉上的興奮與潮紅,肉眼可見地褪去了幾分。
如果說,前兩份彈劾,還隻是針對製度與動機,那麼,禮部尚書錢謙益的發言,則將這場圍攻,上升到了意識形態的高度。
這位東林黨的領袖,文壇的泰鬥,用一種近乎悲憫的語氣,痛心疾首地說道:
“陛下,臣聞,竟有人提議,開設所謂‘武學堂’,於學堂之中,教授丘八之輩識字、算數,乃至……乃至格物、幾何之學?”他說到這裡,仿佛是聽到了什麼最荒唐的笑話一般,搖了搖頭,“此乃本末倒置,斯文掃地!我大明以儒立國,以聖賢文章教化萬民。算學、格物,不過是工匠之末流,乃‘奇技淫巧’之屬,豈能與聖賢之學,相提並論?若讓那些隻知打殺的武夫,也來妄談學問,豈不是在玷汙斯文,敗壞我朝廷之風氣?重武輕文,國之將亡啊,陛下!”
三座大山!
“破壞祖製”、“意圖不軌”、“重武輕文”!
一座比一座沉重,一座比一座誅心!
整個朝堂之上,應和之聲,此起彼伏。那些原本還想說幾句公道話的官員,見到這般陣仗,也紛紛閉上了嘴巴。他們都看得明白,這不是一場關於國策的正常討論,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針對那個新晉崛起的軍功新貴的、全麵的政治圍剿!
崇禎皇帝,呆坐在龍椅之上,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他手中的那份奏疏,此刻竟變得無比滾燙。他昨日還視若珍寶的中興良策,在這些浸淫官場數十年的老狐狸口中,竟變成了動搖國本、包藏禍心的毒藥!
他憤怒,卻又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因為他發現,這些人說的每一句話,都引經據典,都站在“為江山社稷著想”的立場上,讓他根本,無從辯駁。
……
當朝堂之上的文官們,用“大義”作為武器,向顧昭發起進攻時。在那些看不見的角落裡,屬於武將集團的、更加赤裸裸的利益反噬,也早已開始。
遼東,寧遠城。
當京師大捷的塘報,和顧昭“鎮北三策”的詳細內容,一同擺在關寧軍總兵祖大壽的案頭時,這位在遼西經營了半輩子,早已視遼東為自己禁臠的軍閥,氣得將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黃口小兒,安敢如此!”
他憤怒的,不是顧昭打了勝仗,而是顧昭的改革方案,刀刀都砍在了他的命根子上!
什麼“軍械總局”?什麼“標準化生產”?這要是搞成了,他以後還怎麼把軍中那些淘汰下來的破銅爛鐵,高價賣給蒙古部落和朝鮮?他還怎麼將朝廷撥付下來的精良軍械,藏匿在自己的私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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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軍功授田”?什麼“清查軍屯”?這要是搞成了,他和他手下那些將領們,幾十年間,侵占的數以十萬畝計的肥沃軍屯田地,難道還要吐出來不成?這簡直是要掘他的祖墳!
“來人!”祖大壽的眼中,閃過一絲陰狠的殺機,“立刻傳信給我在京中的門生故舊,告訴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這個顧昭的‘新政’,給攪黃了!另外,派人去京營裡散播消息,就說那鎮北軍,不過是‘以萬金之費,練千人之兵’的樣子貨,中看不中用!一個邊鄙武夫,也敢在天子腳下指點江山,簡直是不知死活!”
與此同時,北京城內的京營將領圈子裡,也早已是嫉妒得發狂。
他們多是世襲罔替的勳貴子弟,平日裡養尊處優,視手下的軍隊為私產,吃空餉、喝兵血,早已是家常便飯。如今,看著顧昭這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泥腿子”,僅憑一戰之功,便獲得了他們幾代人也未必能得到的聖眷與榮耀,他們心中的酸楚與怨毒,幾乎要溢出來。
一時間,各種關於鎮北軍的謠言,開始在京城之中,悄然流傳。
“聽說了嗎?那鎮北軍,看著威風,其實都是銀子堆出來的!他們一個兵,一年的花費,頂的上咱們京營一個營!”
“可不是嘛!打的也不是什麼硬仗,就是運氣好,讓建奴自己撞到了炮口上。真要是野戰對攻,怕是早就被打垮了!”
謠言,如同毒草,在陰暗的角落裡,瘋狂地滋生。
……
德勝門外,關寧軍大營。
袁崇煥坐在自己的帥帳之中,聽著手下人從京城裡帶回來的、各方各麵的消息,臉色,也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極其尷尬的境地。
作為舉薦顧昭的“伯樂”,顧昭越是受寵,功勞越大,他在朝臣們的眼中,就越是顯得可疑。
“袁督師麾下一戰將,竟有如此通天徹地之能,那袁督師本人,又該是何等了得?他是不是早有預謀,想借此培養自己的勢力?”
這種懷疑,如同毒蛇一般,纏繞上了他。他能感覺到,自己在崇禎皇帝麵前的分量,正在被迅速稀釋。他本想親自上書,為顧昭的改革方案,仗義執言,可他手中的筆,卻變得重如千鈞。
他知道,自己現在無論說什麼,都可能被解讀為“結黨營私”。
他這位堂堂的薊遼督師,竟在不知不覺間,被自己親手提拔起來的年輕人,給架在了火上,進退兩難。
一場由勝利引發的狂歡,最終,演變成了一場席卷了朝堂內外的巨大風暴。而風暴的中心,那個此刻還蒙在鼓裡的年輕人,正準備迎接他人生中,最嚴峻的一場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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