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被顧昭輕描淡寫地稱之為“煙花”的飽和式炮擊,給南京城帶來的,不僅僅是江麵上尚未燃儘的船隻殘骸和空氣中久久不散的刺鼻硝煙,更是一種深入骨髓、無可名狀的巨大恐懼。
當第二天的第一縷晨光,穿透薄霧,照亮這座古老都城的時候,整個南京的權貴階層,都像是從一場末日噩夢中驚醒的囚徒。寂靜,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每一座深宅大院。往日裡那些高談闊論、指點江山的士紳名流們,此刻都緊閉著府門,臉上隻剩下最原始的、野獸般的畏懼。
緊接著,這份寂靜被一種近乎瘋狂的恐慌所打破。
從魏國公府開始,一輛輛滿載著銀箱的馬車,在私兵的護衛下,爭先恐後地衝出府門,朝著下關的江邊碼頭疾馳而去。他們甚至不敢再乘坐畫舫,而是用最直接、最狼狽的方式,將一箱箱沉甸甸的白銀,親自押送到了“鎮遠號”的船下。
他們不僅送來了名單上所要求的“勸捐”數額,甚至還主動加了三成、五成,乃至更多。送到之後,那些平日裡眼高於頂的家主、族長們,隻是遠遠地對著旗艦的方向,深深地作揖,連登船“拜見”的勇氣,都已經蕩然無存。
他們看向江麵上那幾艘黑色鋼鐵巨獸的眼神裡,再也沒有了絲毫的怨恨與不甘,隻剩下最純粹、最徹底的恐懼。他們終於明白,自己麵對的,根本不是一個可以被規則、人情、或是祖宗牌位所束縛的朝廷命官,而是一個擁有著隨時可以將他們連同他們的財富、地位、乃至整個家族一並從物理上抹去的、絕對力量的化身。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場敲骨吸髓的勒索,終於要以他們傾家蕩產式的“捐獻”而告終時,顧昭的下一道命令,再次讓整個南京城陷入了冰點。
他,再次召集了所有家族的族長,到“鎮遠號”的船艙內“議事”。
這一次,沒有人敢有任何遲疑。
當這些失魂落魄的江南大佬們,再一次聚集在那個曾經讓他們經曆了靈魂淩遲的船艙裡時,他們發現,這裡的陳設並沒有改變,但顧昭的身邊,卻多了幾個讓他們意想不到的人——孫元化,以及幾位麵容堅毅、眼神中閃爍著激進光芒的複社年輕文人。
顧昭看著眼前這群噤若寒蟬的“肥羊”,知道一次性的“勸捐”永遠無法解決大明朝的根本問題。那不過是飲鴆止渴,是剜肉補瘡。他要的,是建立一套能夠為這個腐朽帝國,持續不斷地供應新鮮血液的全新製度。
他從身旁的孫元化手中,接過了一份早已擬定好的文書,輕輕地放在了長桌的中央。
“諸位,”顧昭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昨日的‘捐獻’,本侯已經如數收到,並且會立刻解送京師,以充軍餉。陛下,會記住諸位的忠君愛國之心。”
他環視了一圈眾人,然後話鋒一轉,變得淩厲起來:
“但是,一次的捐獻,救不了大明。本侯今日請諸位來,是想和大家,共同簽訂一份,能夠讓我大明江山,長治久安,萬世永固的新契約。”
他將那份文書,緩緩展開。赫然映入眾人眼簾的,是幾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官紳一體納糧、攤丁入畝南京試行條約》。
“轟!”
如果說昨夜的炮擊,摧毀的是他們的肉體和膽魄,那麼眼前這份條約,要挖掉的,就是他們整個士紳集團賴以生存的根!
顧昭沒有理會他們那瞬間變得慘無人色的臉,而是讓身邊的複社文人,以一種慷慨激昂的語調,當眾宣讀了這份“南京條約”的核心內容:
其一,官紳一體納糧!自本條約簽訂之日起,於應天府境內試行。廢除自國朝以來,優待讀書人,凡有功名者秀才、舉人、進士)皆可免除名下田畝稅賦之舊例。此後,無論官、紳、民,名下所有田產,一體按照朝廷核定之稅率,繳納田賦,再無豁免之特權!
其二,攤丁入畝!將過往繁雜瑣碎,盤剝窮苦百姓至深的人頭稅丁稅),悉數廢除。其總額,將按照田畝數量,統一攤入田賦之中,按畝征收。從此,田多者多納稅,田少者少納稅,無田之佃戶、流民,則無需再繳人頭稅!
其三,清查商稅!所有在應天府境內之商鋪、工坊、海貿商行,必須限期內在由‘皇家商會’與新成立之‘稅務總司’備案登記,領取商牌。所有商業活動,皆需按其利潤,依律繳納商稅,嚴禁任何形式之偷漏、隱瞞!
每一條,每一款,都如同一柄最鋒利的鋼刀,狠狠地紮進了在場每一個士紳豪族的心臟。
“一體納糧”,這是要廢掉他們數百年來,淩駕於國法之上的免稅特權!“攤丁入畝”,這是要將稅負的重擔,從貧苦的農民身上,轉移到他們這些大地主身上!“清查商稅”,更是要堵死他們最大的一條財路!
這份條約,哪裡是什麼新政,這分明就是要了他們整個階層的命!
立刻便有一位老成持重的老者,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想要引經據典,哭訴祖宗之法不可變。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然而,他剛剛開口說出“侯爺,此事萬萬不可……”幾個字,隻聽“噌”的一聲,站在他身後的海軍陸戰隊士兵,猛地將腰間的刺刀抽出半寸,那森然的寒光,瞬間就讓他把剩下的話,全部咽回了肚子裡。
船艙內,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顧昭的身上。顧昭隻是平靜地看著他們,然後緩緩地,將一方鮮紅的印泥,放在了條約的旁邊。
“本侯,沒有時間和諸位商議。”他的聲音,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你們,隻有兩個選擇。要麼,在這上麵簽下你們的名字,按下你們的手印,從今往後,做一個守法納稅的大明好公民。要麼……”
他沒有說下去,但他的目光,卻飄向了窗外那依舊停泊在江麵上的,黑洞洞的炮口。
那意思,不言而喻。
要麼,簽了這份約,隻是損失錢財和特權。要麼,不簽這份約,你們的家族,就會成為下一個,在“皇帝的煙花”中,化為灰燼的祭品。
在絕對的、不加掩飾的武力威脅麵前,任何的祖宗之法,任何的聖人經典,都顯得是那樣的蒼白無力。
第一個走上前來的,依舊是魏國公徐弘基。他麵如死灰,雙手抖得如同風中落葉,拿起那支仿佛有千斤重的毛筆,在條約的末尾,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他咬破了手指,將一個鮮紅的、屈辱的血手印,重重地按了上去。
有了第一個,便有了第二個,第三個……
整個江南最頂層的統治者們,如同排著隊走向斷頭台的死囚,一個接一個地,用顫抖的手,在這份足以改變大明國運的“新契約”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留下了自己的血印。
窗外,是鎮北軍士兵們冰冷如鐵的眼神,和一排排如森林般林立的雪亮刺刀。
當最後一個人簽完字後,顧昭小心翼翼地將這份滴著鮮血的契約吹乾,鄭重地卷起,放入了一個特製的鐵盒之中。他知道,他贏了。他帶著數百萬兩現銀,和這份足以載入史冊的“新政條約”,踏上了北返的路途。
艦隊起航的那一刻,顧昭獨自站在船頭,望著漸漸遠去的南京城,心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輕鬆。
“我用刺刀,為這個瀕死的帝國,強行續上了第一口救命的氣。”他默默地想道,“但這口氣,究竟能續多久?我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和至關重要的財富,但同時,我也贏得了全天下所有讀書人的刻骨仇恨。從今天起,我的敵人,將不再是戰場上那些看得見的敵人,而是這整個已經固化、腐朽的體製,和所有想要拚死維持它的人。”
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灑在波光粼粼的長江江麵上,將顧昭龐大的艦隊,拖出了長長的、充滿壓迫感的影子。
而在他們身後的南京碼頭上,無數剛剛逃出生天的士紳文人們,默默地站在岸邊。他們看著那漸漸遠去的艦隊,眼神中,再也沒有了恐懼,隻剩下如同毒蛇一般,陰冷、怨毒,以及永不磨滅的不甘。
一場看得見的,充斥著炮火與殺戮的戰爭,結束了。
而另一場看不見的,更持久、更陰險、也更殘酷的戰爭,才剛剛開始。顧昭帶著巨大的財富和足以改變北方形勢的政治資本,榮耀北返,他將如何利用這些資源,去迎擊日益壯大的流寇,和那即將卷土重來的後金鐵騎?而江南的士紳們,又會用怎樣更隱蔽、更致命的手段,從朝堂之上,從人心之中,對他進行瘋狂的反撲?
南北之間,一場關乎國運的終極對立,即將在大明的土地上,正式拉開序幕。
喜歡挽天傾:我為大明續三百年請大家收藏:()挽天傾:我為大明續三百年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