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芬奇中尉,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迎來一個如此徹底的轉折。
作為“勝利君王”號上一位負責航海測繪的年輕軍官,他的人生軌跡本該像他繪製的海圖一樣清晰:憑借著家族的聲望和自身的努力,在皇家海軍中按部就班地晉升,最終成為一位體麵的艦長,在倫敦的俱樂部裡,向同樣體麵的紳士們,講述自己在東方獵取財富與榮耀的冒險故事。
然而,馬六甲海峽上空那場持續了八個小時的、地獄般的鋼鐵風暴,將他所有的人生規劃,連同那艘象征著帝國榮耀的龐大旗艦,一同撕得粉碎。
當他從一片漂浮著屍體和船隻殘骸的、冰冷與滾燙交織的海水中被撈起時,他以為自己即將麵對的,將是野蠻東方人那傳說中殘忍的虐待,和屈辱的死亡。
但現實,卻給了他第一個,也是最溫和的一個意外。
他被送到的,是位於新加坡附近一座小島上的臨時戰俘營。這裡沒有想象中的酷刑和肮臟,反而處處透著一種令人費解的、近乎於冷酷的秩序。營地用石灰和某種刺鼻的藥水他後來知道那叫氯水)定期消毒,防止瘟疫的蔓延。他們這些戰俘,每天都能領到定量的、雖然簡單但足以果腹的食物——主要是米飯、鹹魚乾和一種他叫不出名字的醃菜。傷員,也得到了最基本的傷口處理和草藥治療。
對於俘虜的管理,東方人似乎並沒有太多興趣進行精神上的羞辱,他們更在意的,是“效率”。
因為愛德華是少數能夠流利讀寫英語和拉丁語的貴族軍官,他很快被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抽調出來,安排在戰俘營的管理辦公室,負責翻譯命令、登記戰俘信息和整理文書。
正是這份工作,讓他有機會,得以管窺這個神秘帝國的冰山一角。
他驚訝地發現,這座簡陋的戰俘營裡,竟然設有一個小型的圖書館。裡麵除了堆放著大量被收繳來的、屬於戰俘們的《聖經》和莎士比亞戲劇集外,更多的是一些被翻譯成了英文的、奇怪的東方典籍。有講述戰爭謀略的《孫子兵法》,有充滿了道德箴言的《論語》,還有一本厚厚的、配有精美插圖的、講述各種工藝技術的《天工開物》。
而最讓愛德華著迷的,是一份每周都會被送到戰俘營的報紙——《大明皇家日報》的英文版。
通過這份報紙,他第一次,從東方人自己的視角,去了解這個世界。他看到了那場被稱為“馬六甲大捷”的海戰,在遙遠的中國內地,引發了怎樣山呼海嘯般的慶祝;他看到了雅加達談判桌上,他的同胞們是何等的窘迫與憤怒;他還看到了許多他無法理解的新聞——關於什麼“五年工業計劃”、“西北鐵路乾線全線貫通”、“格物院成功研製新型紡織機”……
這些文字,像一把鑰匙,為他打開了一扇觀察這個陌生帝國的、狹窄的窗戶。窗外的景象,與他過去從所有書籍和傳教士口中聽到的那個“專製、愚昧、停滯不前”的東方,截然不同。
三個月後,當雅加達的談判塵埃落定,一份來自大明共和國首相府的公告,被張貼在了戰俘營的每一個角落。
公告給了所有戰俘一個出乎意料的選擇:
第一,繼續作為戰俘,留在營地。等待兩國政府達成最終的戰俘交換協議後,被遣返回國。在此期間,一切待遇,維持原狀。
第二,宣誓效忠大明共和國皇帝,並遵守共和國的一切法律,放棄原國籍,成為“歸化公民”。他們將獲得自由,並根據個人的技能與意願,獲得一份有償的工作。選擇包括但不限於:加入新組建的、專門負責在新大陸澳洲)執行任務的“外籍軍團”;憑借技術,進入各大國營工廠,擔任技術顧問或工程師;或者,作為第一批移民,前往新大陸開墾土地,並在完成五年開墾期後,獲得屬於自己的、多達五十英畝的土地所有權。
這份公告,在死氣沉沉的戰俘營裡,引起了軒然大波。
絕大多數的英國士兵和軍官,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一條。他們無法忍受背棄國王與祖國的恥辱。但也有少數人,特彆是那些在國內本就一無所有的底層水手,和一些像愛德華這樣,對未來感到迷茫,又對這個東方帝國充滿了強烈好奇心的年輕人,開始認真地思考第二條路的可行性。
最終,愛德華·芬奇中尉,在經過了數個不眠之夜的思考後,在那份歸化申請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選擇的,是成為一名“技術顧問”。他想親眼去看看,究竟是怎樣的工廠,才能製造出那些如同魔神般的鋼鐵戰艦。
他的旅程,就此開始。
他被帶上了一艘懸掛著共和國龍旗的蒸汽運輸船,一路向北,穿越了廣闊的南中國海,最終,抵達了帝國北方的核心港口——天津。
當運輸船緩緩駛入海河口時,愛德華站在甲板上,被眼前的景象,徹底震撼了。
在他的想象中,東方的港口,應該是像馬六甲或者廣州那樣,充滿了舢板、帆船和擁擠的、散發著異味的碼頭。但這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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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闊的河道兩岸,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用混凝土澆築的現代化碼頭。數十台巨大的、由蒸汽驅動的起重機,正揮舞著鋼鐵長臂,有條不紊地從一艘艘巨大的遠洋貨輪上,吊起集裝箱大小的貨櫃。一條條鐵軌,如同蜘蛛網般,從碼頭直接延伸到內陸,滿載著煤炭、鐵礦石和各種貨物的火車,發出轟隆隆的聲響,往來不息。
這裡沒有倫敦碼頭的混亂與喧囂,隻有一種令人敬畏的、屬於工業時代的秩序與力量。這裡的規模、效率和組織度,遠遠超過了他所見過的、世界上任何一個港口。
下了船,他被安排住進了一間專門為外籍顧問準備的宿舍。在這裡,他見到了許多和他一樣,來自歐洲各國的“歸化公民”——有來自德意誌的化學家、來自法蘭西的數學家,甚至還有幾位來自奧斯曼的、擅長火炮鑄造的工匠。他們在這裡,享受著優渥的待遇,唯一的任務,就是將他們的知識,傳授給那些謙遜而又聰明的東方學徒。
幾天後,根據他的申請,他被帶往了傳說中的、整個帝國工業的心臟——西山工業區。
如果說天津港的景象,隻是讓他感到了震撼,那麼西山的所見所聞,則幾乎將他過去二十多年建立起來的世界觀,徹底擊碎。
他看到了那座如同鋼鐵巨獸般盤踞在大地上的聯合煉鋼廠,高聳入雲的煙囪噴吐著滾滾濃煙,將天空都染成了灰色。廠房之內,是奔騰不息的、如同河流般的oten鐵水,和震耳欲聾的蒸汽錘擊打聲。他親眼看到,一塊塊燒得通紅的鋼坯,通過一套他前所未見的流水線傳送帶,被一步步地軋製、切割、成型,最終變成一根根標準的、可以用來鋪設鐵路的鐵軌。整個過程的效率,比他在曼徹斯特見過的最先進的工廠,還要高出數倍。
他參觀了巨大的兵工廠,看到了那些曾經在海上給予他們毀滅性打擊的三百零五毫米主炮,是如何在一群帶著眼鏡的、文質彬彬的工匠手中,被精確地鏜製出來。
他還被帶到了與工業區配套的西山書院。在這裡,他所受到的衝擊,甚至超過了見到煉鋼廠。學堂裡,不僅僅有男孩,還有許多剪著短發、穿著統一藍色布裙的女孩。他們坐在一起,學習的不是之乎者也的古老經文,而是幾何、物理、化學這些在歐洲也隻有少數貴族才能接觸到的“新學問”。
在一個晴朗的下午,他甚至在書院的操場邊,看到了讓他目瞪口呆的一幕——一群年輕的女孩,在一位女先生的帶領下,正追逐著一個黑白相間的皮球,進行著一場激烈的、他隻在英國的鄉村見過的、屬於男人的“足球”運動!她們奔跑著,叫喊著,臉上洋溢著的,是一種他從未在任何一個國家的女性臉上見過的、充滿活力的、自信的光芒。
陪同他的大明官員笑著解釋說:“這是護國首相提倡的,他說,健康的身體和解放的思想,是創造新國民的基礎,無論男女。”
夜晚,愛德華回到了宿舍。他點亮了桌上的煤油燈,攤開了一本厚厚的日記。他感到自己的大腦一片混亂,無數的畫麵、聲音和想法,在他的腦海中翻騰。他想寫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下筆。
最終,他顫抖著筆尖,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共和紀元二十七年,冬。於大明帝國,北平西山。”
“我們稱他們為野蠻人,但他們的城市,比倫敦更乾淨,他們的港口,比鹿特丹更有效率,他們的工廠,比曼徹斯特更宏偉。我們嘲笑他們的皇帝是獨裁者,但他們的平民,無論男女,都享有受教育的權利,他們的識字率,甚至可能比我們英格蘭的許多貴族還要高。”
“今天,我看到了一群東方女孩在踢足球。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麼。我們引以為傲的所謂‘文明’,那種建立在血統、神權和貿易壁壘之上的、精致而又脆弱的優越感,在這些充滿了蓬勃生機與理性之光的東方人麵前,是否真的那麼先進?”
“或許,納爾遜爵士在‘勝利君王’號的烈火中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才是對這場戰爭,乃至對我們整個時代,最精準的判決。”
“我們,不是輸給了一群東方人。”
“我們輸給的,是一個全新的,我們還完全無法理解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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