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國二十七年的初春,南京城正沐浴在一場前所未有的、洋溢著自信與驕傲的狂歡之中。
為了慶祝南洋大捷的赫赫武功,以及由格物院與西山書院曆時三年修訂完成的新曆法《共和時憲曆》的正式頒布,一場規模空前的“科學與帝國”博覽會,正在昔日的欽天監,今日的皇家科學院廣場上,如火如荼地舉行著。
這裡,是整個大明帝國技術自信與盛世幻夢的縮影。
廣場中央,一台高達兩丈的、作為帝國工業心臟象征的改良型蒸汽機模型,正有節奏地發出沉悶而富有力量的喘息,拋光的黃銅連杆和巨大的飛輪,在初春的陽光下閃爍著迷人的金色光澤,向每一個駐足於此的、來自五湖四海的賓客,無聲地宣告著一個以煤炭和鋼鐵為燃料的全新時代的到來。
圍繞著它,是琳琅滿目的展台。有帝國海軍最新式的“鎮遠”級鐵甲艦的全尺寸剖麵圖紙和一具精美絕倫的縮比模型,那三百零五毫米口徑主炮的駭人模型,讓無數觀者發出陣陣驚歎;有來自新大陸澳洲)的、被製成標本的袋鼠和鴨嘴獸,它們奇異的模樣引得一群群西山書院的學生們熱烈地討論著“物種演化”的新奇學說;還有新式的水力紡織機、可以連續擊發的後膛步槍、用於外科手術的麻醉劑“乙醚”……每一件展品,都像是一枚勳章,掛在帝國那年輕而又驕傲的胸膛上。
人群熙熙攘攘,氣氛熱烈非凡。剛剛通過第一屆“理科”科舉,從數萬名學子中脫穎而出的新科進士們,正意氣風發地與格物院的學者們,激烈地辯論著關於“燃素說”與“氧化學說”的優劣。他們口中,不再是子曰詩雲,而是歐幾裡得、牛頓和波義耳。
人群之中,還有一些特殊的客人。以耶穌會士湯若望為首的歐洲學者們,正圍在一架巨大的天文望遠鏡前,他們的表情複雜,既有對自己帶來的知識被如此迅速吸收並超越的震撼,也有一絲難以言說的失落。而在不遠處,一個由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三派遣而來的、第一次正式訪問大明帝國的使團,正由禮部官員引導著,在展區內緩緩穿行。那位名叫德·羅什的法國侯爵,看著眼前這一切,他那素來高傲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了混雜著驚異、困惑、乃至一絲恐懼的複雜神情。他原本以為自己是來到了馬可·波羅筆下的黃金國度,卻沒想到,自己仿佛一腳踏入了一個由鐘表、齒輪和蒸汽所構築的、比歐洲任何一個國家都更具“未來感”的陌生世界。
帝國的榮光,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種堅定的信念之中:陸地上的敵人早已被徹底掃清,海洋上的對手也已俯首稱臣,一個前所未有的、由大明主導的、以科學與貿易為基石的全球新秩序,似乎已經指日可待。
然而,就在這片喧囂與熱烈的盛世幻象背後,一匹來自北方的黑色快馬,正以一種燃燒生命的速度,撕裂了南京城郊的寧靜。
那匹馬的身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口鼻中噴出的白氣仿佛要將肺都咳出來。馬上的騎士,更像是一個從冰窟裡撈出來的、滿身泥濘和血汙的雕像。他臉上пokpы著風霜割出的血口子,嘴唇乾裂,眼神卻燃燒著一股將一切都焚毀的瘋狂與絕望。
他沒有理會城門口那些對他指指點點的百姓,更沒有為城內這盛大的慶典而有片刻的停留。他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座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的、戒備森嚴的最高國務委員會所在的建築群。
“八百裡加急!鎮江軍報!血色火漆!!”
他用嘶啞的、幾乎不似人聲的嗓音狂吼著,從懷中掏出了一管被油布和蠟封層層包裹的銅管,高高舉起。那銅管的封口處,一團已經凝固成暗褐色的、刺眼的血色火漆,在所有看到它的人眼中,瞬間放大。
那是帝國最高級彆的軍事警報。血色火漆,意味著邊關重鎮失守,主帥喋血,戰況已糜爛至無可挽回之地步。
整個南京城的熱烈氣氛,仿佛被這聲嘶吼,瞬間凍結成冰。
半個時辰後。
最高國務委員會的秘密會議室內,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剛剛還在博覽會上,向各國使臣意氣風發地介紹著大明工業成就的工部尚書兼格物院院長孫元化,此刻臉色慘白。而臨時留守南京、主持中樞的新任首輔陸臻,正用一雙微微顫抖的手,展開那份還帶著北方冰雪寒氣的急報。
這份急報,由北方邊防軍團總司令趙率教親自簽發,字跡潦草而急促,可見其下筆之時,是何等的心膽俱裂。
寥寥數百字,卻字字如刀,剜在每一個在場重臣的心上。
“朝鮮國王李倧,於半月前風雪之夜,被叛軍弑於宮中。後金餘孽、皇太極長子豪格,自立為‘朝鮮國王兼後金大汗’。”
“豪格整合所有被流放於朝鮮之地的八旗殘餘,並裹挾朝鮮守舊派軍隊,號稱三十萬‘扶明討逆軍’,其檄文直指護國首相為‘篡奪大明江山之國賊’,揚言要‘清君側、討國賊、尊朱氏、複舊禮’!”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三日前雪夜,該軍突然對我鎮江要塞發動猛烈突襲。其戰法刁鑽狠辣,既有八旗兵之悍不畏死,又有朝鮮軍對地形之熟悉。因冬季防禦鬆懈,我軍猝不及防,鎮江外圍鴨綠江防線上的三個前沿堡壘,已於昨日失守,守軍三千餘人……損失慘重,指揮使王廷臣戰死。”
“敵來勢凶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鋒芒不僅在攻城略地,更在動搖我軍心民意。懇請中央火速調集雄兵增援!並立刻警惕其沿遼西走廊南下,切斷遼東與關內陸路聯係之陰謀!遼東危急!北境危急!”
孫元化看完,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險些站立不穩。他這位技術官僚,滿腦子都是蒸汽機、高爐和預算報表,他從未想過,在這些美妙的鋼鐵造物之外,還有如此原始而殘酷的刀劍與殺戮。
新首輔陸臻的臉色更是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猛地一拍桌子,那雙總是從容不迫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無法遏製的怒火與憂慮。
“這才太平了幾天?!”他低吼道,聲音中充滿了疲憊與憤懣,“鎮國公和帝國主力,還在萬裡之外的南洋之上,北方的狼煙就又燒起來了!這個豪格……這個皇太極的兒子,比他那個隻懂得衝鋒陷陣的父親,似乎更懂得,如何誅心!”
此時,一份來自帝國情報總局的加密電報,也被緊急送了進來。這是小石頭在收到初步情報後,第一時間發回的分析。
電報的內容,讓會議室內的溫度,再次下降了幾分。
“豪格之檄文,極具欺騙性與煽動性。其核心不在‘反明’,而在‘反顧’。他將自己塑造成一個‘維護大明朱氏正統,反對顧昭篡逆’的忠臣形象,這是對帝國內部所有思想保守、對新政不滿的舊明軍官、地方士紳乃至宗室餘孽的公開招降書。此舉之毒,遠勝十萬大軍。必須立刻在輿論上予以迎頭痛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會議室內,一片死寂。文官們憂心忡忡,再次爆發大規模陸地戰爭,不僅意味著天文數字的軍費開支,更意味著正在全國範圍內穩步推進的土地改革、稅製統一等新政,將要被迫放緩甚至停滯。新舊矛盾,可能會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戰爭,徹底激化。
就在眾人一籌莫展,激烈地討論著是應該立刻從南方海疆抽調兵力,還是緊急動員北方各省的預備役時,一個侍從官神色古怪地走了進來,低聲向首輔陸臻稟報。
“大人……睿親王多爾袞……求見。”
整個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
多爾袞?那個在遼河戰敗後,被俘虜至京師,一直處於嚴密軟禁之下的、後金另一位重要領袖?他怎麼會知道這個消息?他又想乾什麼?
陸臻與孫元化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極度的警惕與疑惑。但此刻,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他們都不能放過。
“讓他進來。”陸臻沉聲說道。
片刻之後,身著一身普通明人常服,但依舊無法掩蓋其梟雄之氣的多爾袞,在兩名衛兵的監視下,緩緩走進了會議室。他的頭發已經蓄起,臉上也沒有了過去的桀驁不馴,反而多了一絲深沉。
他聽說了豪格在朝鮮自立為王的消息,坐立不安,不惜衝撞衛兵,主動請求麵見內閣,聲稱有“平定豪格之策”。
他環視了一圈會議室內神情凝重的帝國重臣們,目光最後落在了首輔陸臻身上,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既有一絲幸災樂禍,又有一絲唇亡齒寒的憂慮,更多的,是一種野心家看到機會時的灼熱。
“大人,”他開口了,聲音低沉而有力,“不必如此看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讓豪格那小子得了勢,不僅是你們的麻煩,我多爾袞,恐怕也是他第一個要清除的叔父。”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無比嚴肅。
“豪格是我侄兒,我了解他,有勇無謀,衝鋒陷陣尚可,絕無此等誅心之計。在他的身邊,一定有我大清最狡猾、最足智多謀的謀士範文程,也一定有那些最痛恨你們新政的朝鮮兩班貴族在為他出謀劃策。”
多爾袞的目光,掃過桌上那份來自鎮江的軍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諸位大人,你們看錯了。豪格舉的,不是反旗,也不是後金的複仇之旗。”
“他舉的,是‘尊朱討顧’的旗。”
“這麵旗子,比十萬大軍,更可怕。”
喜歡挽天傾:我為大明續三百年請大家收藏:()挽天傾:我為大明續三百年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