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山的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山羊和野豬踩出來的土轍。
馬車在山腳下就徹底宣告罷工,剩下的路,全靠兩條腿。蘇哲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濕滑的泥地上,感覺自己那雙從京城帶來的、價值不菲的鹿皮小靴正在經曆一場慘絕人寰的“野外拉練”。
“我抗議!”蘇哲扒著旁邊一棵歪脖子樹,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這哪裡是禮佛,這分明是荒野求生!我感覺我的肺泡正在進行有氧和無氧的反複橫跳。早知道這樣,我就該讓鐵牛把我扛上來。”
走在前麵的鐵牛聞言,立刻停下腳步,一臉認真地轉過身:“侯爺,您要是累了,俺現在就可以扛您。”說著,還拍了拍自己那比常人大腿還粗的胳膊。
“算了算了,”蘇哲趕緊擺手,一臉驚恐,“我怕你一不小心把我當成沙包給扔出去。我這金貴之軀,可經不起你這‘物理超度’。”
薛六在旁邊看的好笑,但還是保持著嚴肅,提醒道:“侯爺,前麵就是甘露寺了。張鑫的人已經在外圍布控,確保沒有閒雜人等靠近。”
蘇哲直起腰,拍了拍靴子上的爛泥,看著不遠處掩映在山林中、隻露出一個殘破飛簷的寺廟輪廓,臉上的玩笑之色漸漸斂去。
他低聲說,“希望這次開出來的,不是‘謝謝惠顧’。”
甘露寺,與其說是一座寺廟,不如說是一處被歲月遺忘的廢墟。院牆多有坍塌,露出黑洞洞的豁口。大殿的門板掉了一扇,用幾根木頭斜斜地撐著,仿佛一陣大風就能吹倒。院子裡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隻有一條被踩出來的小徑,通向唯一還算完整的小小偏殿。
這裡與其說是清修之地,不如說是避難之所。
一個滿臉皺紋,耳朵幾乎聽不見的老尼姑,顫顫巍巍地接待了他們。當蘇哲表明來意,說要找十二年前新入寺、法號“了塵”的師傅時,老尼姑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困惑。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那間偏殿,嘴裡發出“啊啊”的聲音。
“侯爺,她說人在裡麵,讓我們自己進去。”薛六低聲翻譯。
蘇哲點了點頭,示意薛六和鐵牛守在外麵,他獨自一人,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混合著潮濕的黴味,撲麵而來。
偏殿內光線昏暗,隻有一扇小小的窗戶透進些許天光。蘇哲的眼睛適應了一下,才看清殿內的景象。
一個瘦削的身影,正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一手敲著木魚,一手撚著佛珠。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袍,袍子在她身上顯得空空蕩蕩,仿佛隻是掛在一個骨頭架子上。
聽到開門聲,那身影的動作停滯了一下,但沒有回頭。
“咚……咚……咚……”木魚聲再次響起,隻是節奏比之前亂了幾分。
蘇哲沒有出聲,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他打量著那個背影,那是一種被歲月和病痛徹底壓垮的姿態,肩膀微微塌陷,脊背也有些佝僂。
“咳咳……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咳嗽聲,打破了殿內的沉寂。那個身影劇烈地顫抖著。
蘇哲這才邁步上前,他的腳步很輕,像一個走進病房的醫生。
“師傅,你病得很重。”他的聲音溫和而平靜,不帶任何情緒。
那人影猛地一顫,緩緩地轉過頭來。
這是一張怎樣的臉啊。
蠟黃的皮膚緊緊貼在顴骨上,眼窩深陷,嘴唇乾裂,沒有一絲血色。她的年紀看起來至少有五十多歲,可蘇哲知道,當年的若雲,如今應該也才三十多歲。是十二年的恐懼、愧疚和病痛,提前催老了她的容顏。
唯獨那雙眼睛,在看到蘇哲這個陌生人時,瞬間爆發出極度的驚恐和警惕,像一隻被獵人逼入絕境的小獸。
“你……你是誰?”她的聲音沙啞得如同兩片砂紙在摩擦。
“我是一個大夫。”蘇哲在她麵前蹲下,目光平視著她,語氣真誠,“從京城來的。我見師傅咳喘不止,氣息虛浮,這是肺氣大虛、寒邪入裡的症狀。若再不醫治,恐怕……時日無多。”
了塵的眼中閃過一絲自嘲和解脫,她虛弱地搖了搖頭:“生死有命,多謝施主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