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蘇哲的身影出現在了樊樓東門對過的一家瓦舍裡。
這地方,用他上輩子的標準來衡量,大概就是個集茶館、戲院、曲藝社和小型美食廣場於一體的超級娛樂綜合體。
空氣中彌漫著茶香、果脯的甜香,以及……嗯,一種難以言喻的,由成百上千號人擠在一起共同發酵出的複雜體味。
蘇哲找了個二樓靠窗的偏僻座,視野尚可,既能俯瞰樓下說書先生的台子,又能將窗外街景儘收眼底。
他捏著鼻子,在心裡默默吐槽:這要是放在後世,消防、衛生、安保,隨便哪個部門來檢查,都得當場貼封條,還得罰到老板連褲衩都不剩。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
他現在是個無親無故、身無分文的“汴漂”,除了腦子裡那點領先一千年的醫學知識,就隻剩下一顆想要躺平當鹹魚的心。
想要實現“賺夠養老錢就歸隱山林”的宏偉藍圖,首先就得融入這個時代,了解它的運行規則。
而瓦舍,無疑是信息集散效率最高的場所。
“今兒個,咱接著嘮三國裡那熱鬨事兒!諸位可還記得,那周瑜領了五萬大軍,想著往荊州南約百裡,再西行去收川。這大軍正浩浩蕩蕩地走著呢,嘿,冷不丁被一萬軍給攔住了去路。您猜怎麼著?攔住他們的,正是皇叔劉備和那神機妙算的諸葛孔明啊!……”
樓下說書先生正講到《三國誌平話》的精彩處,說到激動時,猛地一拍驚堂木,啪!
滿堂喝彩,銅錢叮叮當當地被扔進台前的笸籮裡。
蘇哲呷了一口茶博士剛送上來的“紫筍茶”,差點沒當場噴出來。
這味道……怎麼說呢,像是把受潮的茶葉和曬乾的橘子皮混在一起煮,末了還畫蛇添足地撒了一撮鹽。
他一邊忍受著味蕾上的暴擊,一邊豎起耳朵,像個信號接收塔一樣,過濾著周圍食客的閒聊。
家長裡短、朝堂秘聞、坊間八卦……信息密度之大,堪比21世紀開著十幾個窗口的網頁,彈窗廣告還關不掉的那種。
“誒,老王,你聽說了嗎?前幾天在南大街那邊鬥毆賣炊餅的,好像快不行了。”鄰桌一個胖乎乎的綢緞商人,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壓低了聲音說道。
蘇哲端著茶碗的手,微微一頓。
來了。
他心頭一凜,表麵上依然是不動聲色地看著窗外,耳朵卻已經調整到了最佳接收角度。
另一個被稱為“老王”的乾瘦商人嘖嘖兩聲:“怎麼?不是說當時就有郎中給治了嗎?我聽說還用了上好的金瘡藥呢。”
“什麼金瘡藥,”胖商人不屑地撇撇嘴,“我可聽得真真的,那郎中就是個半吊子,抓了把路邊的香灰就給糊上去了,說是能止血生肌。這下好了,肌沒生出來,人倒是快生天了。”
“這麼邪乎?”老王顯然有些不信。
“我騙你作甚!”胖商人把瓜子殼往地上一吐,說得更起勁了,“那鐵匠的婆娘,是我家布莊的老主顧。昨天她來店裡扯布,說是準備給男人辦後事了,哭得那個慘呐。說他家男人當天回去還好好的,第二天就開始發高燒,說胡話,咯咯地抽風,傷口那塊兒啊,又紅又腫,還往外冒黃水,那味道,隔著一條街都能聞見!”
蘇哲在心裡冷靜地做著翻譯。
發高燒,說胡話——全身性感染,菌血症,引發的中樞神經係統症狀。
“咯咯地抽風”——這描述,太典型了。
角弓反張,牙關緊閉,肌肉強直性痙攣。
破傷風杆菌的毒素已經開始攻擊神經係統了。
傷口紅腫流膿,惡臭——厭氧菌和需氧菌混合感染的完美培養基,教科書般的蜂窩織炎,甚至可能已經發展成氣性壞疽。
這哪裡是“快不行了”,這是已經上了通往地府的單程高鐵,還是站票,馬上就到站了。
老王倒吸一口涼氣:“我的個乖乖,這香灰……這麼毒?”
“誰說不是呢!”胖商人一拍大腿,“現在全城的大夫都請遍了,湯藥灌下去跟喝水似的,一點用沒有。都說啊,是那鐵匠自己命不好,衝撞了邪祟。我看啊,就是那把香灰給鬨的!”
蘇哲默默地在心裡給這位胖商人點了個讚。
兄弟,雖然你的理論基礎是“香灰有毒”,離“細菌感染”還差著十萬八千裡,但你得出的結論——“就是那把香灰給鬨的”,絕對是滿分答案。
那不是香灰,那是濃縮了無數種細菌、真菌、寄生蟲卵的“古法生物武器大禮包”。
直接糊在開放性傷口上,等於給破傷風杆菌這些厭氧菌創造了一個絕佳的無氧繁殖環境,同時附贈了金黃色葡萄球菌、鏈球菌等一係列豪華“配菜”。
這不是急救,這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
蘇哲上輩子作為一名頂級外科醫生,見過太多因為初期清創不徹底而導致截肢甚至喪命的病例。
但那些,好歹還是在無菌觀念不足的情況下儘力了。
像這種直接上香灰的操作,簡直是對醫學,不,是對人類智商的公然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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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海裡甚至能清晰地浮現出那個鐵匠的病情發展時間線:
612小時,傷口周圍細菌開始指數級繁殖;
24小時,局部紅腫熱痛,出現全身性炎症反應,開始發熱;
4872小時,破傷風毒素進入血液循環,開始影響神經末梢;